寻找陈润
那天晚上十点过后，班主任老师说陈润的家长打来电话告诉她，陈润至今没回家，要我也帮忙找找。我一边应着一边还念叨傍晚的时候明明看见陈润陈润与杨想几个打完足球相约回家，怎么就不见了呢？我一边想着一边往他家周边的游戏室赶。
到菜场旁边的游戏室后，我到里边看了个遍，哪知道，陈润根本不在那里。老板介绍说，陈润来这里还算自觉的，他来网吧很少玩游戏，大部分时间在上面看文章，查资料。我听后笑笑，对老板说，我也知道他不是个坏孩子，人很聪明。可来也得与家人吱一声呀。 网吧的那个老板说：“他要是真跑回家去请假，多半是出不来的。他家大人一见他上网，就会一顿暴打。
我们又跑到了另一个学生杨想家，把杨想叫了出来。杨想告诉我们，陈润和胡港关系很好，他有时干脆睡他家。我问他，你有胡港家的手机号码吗？他家好像没装固定电话。他咕哝着说以前陈润告诉过，记不清了。不如我带你们去吧。
我在黑暗中说不用了，天又冷，你回屋休息吧。
陈润和班上六七个同学要好，其中还有个张续枫的同学。没钱上网吧的时候，他们就合伙于周六周日去捡破烂。张续枫家就是收破铜烂铁的。陈润他们捡到的垃圾买出的价很公道。他们有时候也去沟渠里弄龙虾卖，张续枫的家人很随和，陈润有时候弄脏的衣服也在他家洗了。有时候，还在他家吃饭。我记得他们哥俩柒个很讲义气，陈润也很懂事地帮张续枫做点功课。 下楼后，我们先去了耐火厂那一带的网吧。每到一个网吧后，任老师就在外面等——我就进去找。这里的网吧里大都乌烟瘴气的，清一色的年轻人和初中学生，有些我认识，小学生也大有人在。我进去后，基本没人理我，一个个专心致志，聚精会神，只盯着屏幕。记得有一次我到网吧里找我们班的三个人，我走到他们跟前，他们也没理我，我还看见初中生还自顾着说话抽烟。
我到这些网吧里左看看，右看看，个别包厢外还得踮起脚看看，却都没有发现陈润的身影。
一圈下来又去了胡港家，已经十一点多了，仍不见陈润的身影。我苦笑着对任丽萍说，你通知他家里的人吧。
正说着，电话通了。陈润的母亲大概早就睡着了，从睡梦中醒来，声音还是迷迷糊糊的。我们问她，陈润是不是回家了？她说陈润不在家里。我就告诉她，陈润不在常去的网吧里，也不在他爷爷家，不知道哪里去了。她听后语气很平缓，还有点冷淡的样子，和他奶奶的着急形成很强烈的反差。陈润母亲后来又把电话打过来了。她问了几句，就说，老师，给你添了很多麻烦，没找到就随他去了，明天再说了。他这不是第一次。明天有空我来学校一趟，要是走不开，我就叫陈润奶奶去看看。老师，太晚了，你们也去休息吧。我们听后说，要是没事就好，就不知道到底安不安全。我们一直找到现在呢。陈润母亲说，真是对不起了。随他去吧，明天再说了。她的语气仍然很平静。
任关掉手机，和我商量了几句，胡乱地作了一些猜测，也没什么结果，就决定回去休息了。在回学校的路上，任告诉我，陈润的父亲脾气不好，经常打他，他家的生活依赖于他母亲的收入。平时，陈润总在他爷爷家，听他母亲说，陈润小时候基本是他奶奶带大的。现在读书读到五年级了，最爱到的地方，还是他奶奶家。陈润的脑子好使，成绩却一直中上等，不过电脑和溜冰玩得很好，人也很不错，就是经常犯些小毛病，不是迟到就是说话。再就是不大爱做作业，不大爱听讲。我说，我们到学校周围再去看看。 在我的印象中，陈润是个大嗓门，是个不知道控制嗓音的人，尤其是我打球的时候。
他是四年级打散分班时来的。四年级时，大大小小的错误他犯过不少。原班主任雷老师也没少训他。每次找到他，他都低着头，态度很诚恳。叫他别迟到，叫他别吵，叫他不要和那些常去网吧的人来往密切，叫他给他顶撞过的老师道歉，叫他把没做的作业补上一些，等等，当着我的面，他都一一答应了。除了给老师道歉那件事外（到现在我还是不知道他为什么在我这里说会去道歉而实际上他一直没去），其他的他似乎在一两天之内都有所改进。只是过不了几天，他又故态复萌了。再去找他，他还是低着头，态度很诚恳。
从五年级开学开始，我就想花心事把班上几个偏科而且厌学怕学不要学的人给管好。考虑一番后，我确定了七个人，这七个人全是陈润一伙的。我找个机会把他们叫到教室外面，给他们布置了一份额外的作业，就是每个星期写一份小总结。总结一周内学习思想情况。我的目的是想让他们一周反省一次，该学的，是不是学了；该做的，是不是做了；该放弃的，是不是放弃了；该坚持的，是否能坚持下去。
他们写后，我不定期地收上来看看，以便察看他们的动态。除了胡港明显是在应付外，其余的，还都比较认真地写了。只是，所写的东西，完全偏离了我的设想。有的像在诉苦，有的像在认罪。诉苦的，在说着学习的无聊；“认罪”的，在假装对不住自己的父母。我只好针对具体情况，以不同的方式给他们灌输着责任、未来是美好的、要坚持等思想。也不知道他们到底接受了多少。
陈润是属于思考自己未来的那一类，文笔很好，思路清晰，他说他要努力了。可我在他平常的行为里，根本看不到他上进的表现。弄得我有段时间对的印象不太好。但不久就在和几个学生的聊天中听一个女生说，陈润认真多了。我听后很惊讶，也十分的欣慰。
谁知道他竟又出事了！
第二天一大早，我就站在学校后门口，看着过往的学生。我想，你陈润要是回校总要从这里经过吧。站了一会儿，我没看见陈润从门口经过，而德育处主任让学生找我了。问了一些情况后，他说，再等会儿，希望他回来，否则，要告诉管德育的校长，还要报警。我听后吓了一跳。连忙说，我到教室再去看看，说不定回来了。
当我走到教室门口时，却只见陈润安静地坐在他的课桌前，在读书。我真是气不打一处来，冷声地喝了句，陈润你到任老师办公室来，就自己回办公室了。
他来了后，我一时也没和他说话，就去告诉德育主任，说人已经回来了。主任说你把他带到我这里来。我说好的，我们现在就过去。说完我就顾自己走，也没叫他。而他，也就在后面跟上来了。
走到半路上，我问，你昨天晚上在哪？他低声说，去张续枫家了。他先去了网吧，人太多，我就出来了。我真的是一个人去了小岛。我看看他，顿了会儿，问，你昨天晚上真的在张续枫家？他低声说，你可以问张续枫。
我哼了一声，告诉他，你让我与任老师找了一夜。
还没走到德育处，陈润妈妈就找来的。我连忙告诉她，不要担心了，陈润回来了。然后我叫陈润扶着他妈妈，一起到德育处。他看看我，又看看妈妈，好像有点迟疑。我说，昨天晚上为了找你，我和任老师一直找到快十二点了。他听后就默默地往德育处走去。在那一刻，我心里有许多的不忍，他大约怕妈妈伤心失望的样子。
陈润妈妈一到德育处就当着我和主任的面历数陈润的种种不争气的表现。说着说着，她把陈润家的情况也都说了出来。还没说完，她自己已是泪出来了。而站在一边的陈润，眼泪也噼里啪啦地往下掉。我一边伤感着一边有点为难地看着德育处主任，正想插话打破僵局，却只见陈润扭头就往门外走去。德育处主任，我，任老师，陈润妈妈，四个人就这么傻傻地看着他走，竟忘了喊住他了。
呆了一会儿，德育处主任开始讲话，他说，陈润妈妈，你刚才说的话，当着我们的面，让陈润很难为情，伤了他的自尊了。我们要教育他，但是，我们也要在许多方面给他留住面子。主任又转向我，说，你去看看吧。
在我赶到办公室门口的时候，陈润正在往教室走去。我叫住他，问，你从哪儿过来的，我怎么没看见？他停了下来，眼睛还是红的，但已经没泪了，轻声地说，我就这样走过来的。我问，你想干吗？他答，我去上课。我说，现在想上课啊？你还是等等吧。事情没处理好，还不知道怎么样呢。谁叫你把事情闹得这么大？他低下了头，不说话了。我又说，你先跟我到德育处去，这件事我们要先处理好。你有胆量夜不归宿，你就得承担相应的责任。顿了会儿，我们就掉头往德育处走。走了几步，我用比较缓和的语气对他说，你妈妈心里急，说话也就不辨轻重了。谁叫你做事不顾后果呢？他说，我没怪她。我不好再质问下去，就说，待会儿到德育处去，你给我记着，德育处主任那儿，你态度一定要好，你要再是乱来，可别怪我不帮你。我一边说着这话，一边在想，训戒肯定是要的，处分还不至于。如果不借此机会压压你，你哪里还知道什么叫规矩。
再次走进德育处，主任的语气变了许多。他大概是担心逼急了会出问题。但是，训斥还是要的。
陈润妈妈这一次没有说多少话，可能是刚才陈润的举动吓着她了。现在见事情差不多了，就连忙说着感谢的话，一边又叮嘱陈润，叫他以后好好学习，要争气。
学校最后给陈润训斥了一顿。训完回班后，我还找他谈过话，以示安慰，并作鼓励。他告诉我，他有许多事是在脑子一热的时候就很冲动地去做了。我告诉他，以后要做什么大的事情，你就在脑子里先数一二三，想想自己，想想别人，再决定是不是做。他笑着说，试试。
这次训斥后，陈润乖多了。除了偶尔他的声音还不太控制得好以外，其他的基本没什么事了。以前常见的课间吵闹，上自习时的随意走动，做早操时的经常不到场，等等，都改了。一次，课外活动课后，一名学生还告诉我，今天陈润在操场打球时差点和别人打了起来，他已经冲到那个人的跟前了，最后他忍住了，还说了句“我怕给我们老师惹麻烦”。班上几个劝架的学生颇受触动。我听后更是感动。我想，我们花在你身上的功夫也不少了，你总算让我们看到了一点成功的阳光。
我记得在上次事件之后我和陈润说起过一个人在小岛瞎逛很危险的事，当时陈润笑着说，没事的。人不会因为出车祸而不坐车。我对他说的这句话，印象特别深。而他在五年级时能说出这句话，可想而知我心里的感动了。
可是，我慢慢地就从感动变成了不舒服，十分别扭的那种不舒服。
我喜欢活泼开朗的学生，也喜欢沉默冷静的学生，我喜欢好动的学生，也喜欢文静的学生，如果不是为了维持整体的秩序，我才懒得管学校那些繁琐的条条框框。许多的规矩，我其实是跟着学生一起反对学校的，只是我不好在台面上说出来而已。有时候我在强调那些规矩，也只是说给几个人听的，叫他们稍微收敛一点，不要太过分。而一旦他们收敛得太多，我又会觉得不舒服。因为，那种死气沉沉根本不是我想要的效果。
如今，在一个压制下，在亲人的关爱下，在老师的鼓励下，陈润的乖就走向了极致。在操场上他不打架，但还有一点冲动，还有他本性之中的本色，而之后的发展演变，尤其是他以往不加控制的声音也变得没了，让人觉得他的本性正被我们这些人扼杀着。几个任课老师见了我还问，陈润家里是不是发生了什么事？我实在不清楚这对他是好事还是坏事，但我心里很别扭，似乎隐约之中还盼望着什么时候他能在某个场合大喊一声，让他那响亮的声音激荡在我们的教室里。
可是，我到哪里再去寻找以前的那个陈润呢？即使找到了以前的那个陈润，我十有八九又会把他往现在的路上引。那么，我想找的到底是个什么样的陈润呢？这样的陈润我该到哪里去找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