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筑的巴别塔
——读《巴别塔之犬》
“那时，天下人的言语，都是一样。”——《圣经·创世纪》
我本以为，这是本纯粹以狗为主角的书籍，像《忠犬八公》那样。然而出乎我意料之外，犬类在这本书里担任的既是普通的忠诚守护者，同时还是秘密的解锁者，甚至，它还是个悲伤的隐喻。
从故事的一开始，读者就被明确而从容不迫地告知并被动接受了这样的结果——露西的死亡。深爱她的丈夫保罗不停地探寻，也许是难以接受事实而急需一个解释，也许是悲伤的力量将他充满，让他觉得自己不可以闲停下来无事可做。他试图觅得的答案不仅仅关于他的妻子露西，更是给他过去生活的答复，给他心中空洞的抚慰。
卡罗琳的叙述次序很整齐，她有条不紊地将整个事件娓娓道来，现实生活和对亡妻的回忆循环交替，好像时光的圆幅被她拉满，耳边风声呼呼的跑走，我们穿梭在逝去的岁月中难以自拔。她采用的这种方式让我产生了一种奇异的感觉——露西的死既是事件的开始，又是一切的结束。
在手捧它阅读的时光中，我渐渐被他们的故事吸引。相遇、相识、相知„„他们拥有的只是一对平凡夫妻的经历，但或许是人物性格的特别，或许是叙述人感情的真挚，或许是作者拿捏得恰到好处——她书中表现出来的情绪永远不失分寸。痛苦的时候会有真诚和温暖赶来救助，欢乐时又萦绕着忧伤的气质。如同一盘油而不腻，清淡而不寡味的菜肴，在品尝它的过程里我感觉自己受到了滋润，体味到与平日迥异的温度。卡罗琳故事的神秘莫测吊足了我的胃口：太阳与月亮的面具婚礼，露西年少的拔毛症，罗丽在残酷实验中受到的创伤，蓝玛丽的墓碑，仙女皇后对坦林说出的话语，塔罗牌占卜的命运„„读者掉入了作者精心准备的陷阱，被网罗其中，深浸于它的醉人的芬芳。然而越接近那个真相，越是亲眼目睹尾声前的预告，我越感到心惊肉跳，越发觉这探寻实际令人心碎。
现实中的人们从一开始就了解到保罗实验的盲目性，否定它可能成功的希望。然而他被爱的力量蛊惑，它使他相信这世上一切都潜藏着力量，而他浑然不觉。
直到罗丽无法再发出任何声音了，哪怕是只言片语，一声温柔的吠叫，而保罗也已不再迫切需求它心中的真相。他最终是解开了露西的谜题，抛开了痛悼的悲愤，抛开了深爱的盲目，用他的心脏体悟，用理性的头脑思考。他解开了那些小手段，让一切被惊扰的记忆归于安眠——正是这真相大白的一刻令人觉得难以自制，仿佛忽然间将毫无预兆地落下泪来。真相对于人们心头的沉痛无济于事，除却能引起深度的思考，它甚至不如一个白色的谎言。
罗丽，亲爱的小妹妹，罗德西亚脊背犬。它一定也纳闷惶惑，在它的小世界里不知该逃逸到何处去，去寻回拯救她挚爱的主人。它一定更难理解在狼吞虎咽掉一块牛排的时间里，可以在一个人的脑海中走过的时间，缠绕的思想，做出的决断。
“愚人”安抚了她的忠犬，坠下了苹果树。
“他们之间横亘着一座犹如天堑的巴别塔，他们的心只能遥遥相望，永远都无法真正走入
对方，只有他们的狗在一旁哀哀的看着。”
保罗的实验当然是失败的，罗丽到最后一刻也不可能开口说话。然而不说又如何呢？犬类总是用它们的一切来证明那份爱与热忱：它的湿漉漉的凝望着你的眼睛，长长的鼻吻，触碰你肌肤的舌头，蹬立于你膝盖之上的前爪，冲着你不停摇摆的尾巴。它吐不出一个音节，想要传达给你的任何一件事却都不需要诉诸言语。
而比起犬类单纯的表达方式，人类的情感却复杂了千万倍。语言只是一种形式而已，即使我们说着共同的话语，也无法理解彼此的心；即使我们生命中的爱让我们共享那一座城池，也终究是无法越过与生俱来的鸿沟。
当保罗回忆，认识自己的行为，重拾生活，去寻找他的爱人的影子。他万分懊悔自己做错的许多事，他气愤展现出来的憎恶和恶毒，想要向昨日赎罪。他找到的不是线索，是同向露西灵魂深处的道路；他找到的不是真相，是一个生活给予他的善意却过分坦诚的谎言。他在追忆之中再以缅怀，悲伤而充满爱意的心态去思考时，终于得到了心中的答案。
巴别是神话，是真理背面的隐喻，是人人心中的巫术。
我们彼此拥有心灵之中独特的语言，独立的生命。我们以爱为名字，想要走进他人的城池，却连自己的生活也陷入周遭的泥淖之中。有时候我看着你，看着我们的生命，忽然觉得，悲从中来。
然而我们还是要学会去爱。即使不能了解，也尽心地宽容。
巴别塔是雪筑成的，它藏匿在很深很深的地方。也许没有恢弘和瑰丽，只让人感觉荒凉。但我还是看见，它有神话的名字，有人类的字眼，有能够安顿的住所，足够藏匿你心中的影子。耶和华创造了巴别，他让人不能聚结，却没有阻碍情感的繁衍。巴别塔是雪筑成的，总有一天它会悄然融化，会流淌成浑厚的水，会结成坚固的桥梁。那塔上忠实的守护犬在未知处凝视你，目光恒久不变。人们用爱来量化它，宽容彼此的言语，宽容彼此的情绪，宽容彼此的生命。如同保罗最后理解了露西心中的一切，他念着“忆起我穿白纱的妻子”走向已经继续出发的生活。
是的，一切，只因为爱。
那梦境之中的巴别塔，仿佛在离我们万般遥远的地方，犹如人的第二颗心脏，犹如我们久未回归的故乡。
李心意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