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吝啬”的舅舅
黄守浩
我第一次见到舅舅是在1971的夏天，我们生产队有位姓江的表姐要回方坪娘家，妈妈请她带我去拜望舅舅。因为，自我记事时起，“舅舅”只是一个模糊的概念而已，经常听母亲说，他很有学问，从小就特别爱读书，虽然家里很有钱，可他却不会花钱，不吃零食，不抽烟，不喝酒，只会捡哥哥的旧衣服穿。由此，在我小小年纪的记忆里根植了“小气舅舅”的印记。
准确地说，我应叫舅舅为“小舅”。由于大舅解放前就逃亡台湾，与家人失去了联系，家里只有小舅撑起一个破碎的家。
舅舅姓江名求博，字以文。他墓碑上的对联是“胸怀需求博，会友应以文”，用这两句话来总结小舅的一生是恰如其分。几十年来，“江求博”三个字在家乡方圆数十里，那可真是高山打鼓----远传名呢，但凡认识他的人没有人不记得这位江老师的。
舅舅毕业于民国重庆中央政治学院，名誉校长蒋介石，语文老师张恨水。年轻时过着少爷生活，解放后在六安师专教了几年书以后，就以“右派”“历史反革命”等罪名入狱八年，后来回乡接受改造，再后来平反恢复公职，在方坪中学、油店中学教书。不管他在什么时候，无论他受到多么的不公正待遇，他都会习惯地说一句阿Q式的名言：“这比在劳改队强多了”，以此来疗救自己那饱经伤痛的灵魂。
那时，每逢过年过节或生日，我们生产队的小伙伴们总会把一些糖果、油条、袜子、钢笔、压岁钱什么的，拿出来炫耀一番，说是他（或她）的舅舅、干爷送来了。而最令我眼红的是那小挂鞭炮，是怎么小的小挂鞭炮呢？五个或八个小爆竹排在一起，像机枪的梭子弹一样，整齐地排列着，一放起来，连响几声，让我们既怕又想，那种“羡慕嫉妒恨”是当今孩子所无法体验到的。
记忆中，当时只有八九岁的我，跟着江表姐走了七八十里路，好像也没有觉得特别的累，大概是曾经跟父亲、哥哥借粮食、买小猪走远路已习以为常的缘故吧。
我到舅舅家时天已快黑了。他家住在一座大庄园前面稻场里靠山的两间破茅屋里，屋里除了一个土墩子灶台和一张破得不成样子的大桌子，以及两只被刀划斧砍过的破木箱以外，实在找不到什么摆设的东西。这难道就是妈妈常常挂念嘴边的大地主庄园？感觉比我家还穷，我家住的还是瓦屋呢，尽管那只是父亲从倒塌的祠堂庙宇里捡回来的砖头码起来的被妈妈称为“鸽子笼”的所谓瓦屋。
舅舅看到我去了，嘘寒问暖了几句，就说：“小外甥呀，你在家里玩，不要乱跑，我去去就来。”于是，他就提着一个用铁丝扭成的灯笼出去了。（直到我长大了才知道当年只要一有亲戚去他家，他立马就要到大队营长面前去汇报，汇报内容包括家里来了什么人，来干什么，住几天等等。）
好不容易盼到舅舅回来了，他似乎显得很疲惫，跟我没谈什么，就把我送到庄园里有一个梳着齐屁股长辫子乳名叫“狗子”的同龄孩子一起睡。第二天早上，不知什么时候我睡醒了，一张清瘦的面孔出现在我的眼前，哦，是舅舅！他掀开我的被子，一边叫我穿衣服，一边用抑扬顿挫的声调说：“春眠不觉晓，处处闻啼鸟。夜来风雨声，花落知多少？”我说这是夏天了，怎么叫春眠呢？他说这首诗什么时候都可以用，特别是后两句。我当时不大懂，可现在我越想这首诗越觉得含意之深刻了。
第二天，我就和狗子、小明、顺子等同龄伙伴玩熟了，我还落下笑了三十多年的笑话：“嘿嘿，该几好玩呢，我们生产队有一个男狗儿，你们这却有一个女狗子，两个狗却都喜欢跟我们男孩子玩。”听到我一口地道的前后畈山蛮子话，在场的人都大笑不止。其中有一个人说：“你回头仔细看看，我们这里的狗子到底是男狗还是女狗不就知道了？”后来我还真发现了奥秘，原来这位梳着长辫的狗子并不避讳我们，跟我们一起站着撒尿，我才知道他是一个正宗的男身。
正在我跟狗子他们玩得火热的时候，舅舅却下了“逐客令”，说我呆了好长时间了，要早点回去，免得我娘着急。我不想回，舍不得这些不欺负我的同龄伙伴，好像舅舅说了一大堆堂而皇之的理由要我早点回去。直到我参加工作后跟舅父谈起童年的趣事时，他才告诉我当年的实情。主要是家里没吃的，加一个人口觉得吃不消。其次是我当年太“造”了，整天跟狗子他们在田野里冲锋陷阵，在山谷中骑牛比赛，在河湾里洗澡捉鱼，在戏楼上用锅烟灰抹脸“唱大戏”„„村里人对我们的“恶行”可以用“罄竹难书”来形容了！
不过要我走容易，得满足一个条件，我要舅舅把他那个铁丝灯笼给我拿回家玩。尽管我这是第一次找人要东西，尽管我曾经因为眼馋别人吃爆米花，多看了几眼，就让妈妈把嘴打出血了。我曾听同伴们说，偷外公外婆的东西不叫偷，是叫拿，因为那是你妈的家。我想当然的按此推理，既然外公外婆都不在了，拿舅舅的东西是名正言顺的，更何况我不是“拿”，而是“要”呢？我想妈妈一定不会责怪我的。
可是舅舅就是不给，他仿佛把那个灯笼看得像个命似的，理由一大堆：说什么他要用它照路去开会呀，家里要用它照亮呀，这是他家唯一值钱的东西呀！我也不是一个省油的灯，他不给，我就拿出一惯的“杀手锏”----哭。可任凭我怎么哭闹，他都不给。我这次是真正领会舅舅的“抠劲”了，只好“偃旗息鼓”，拍拍屁股走人。
在临走时，我又心生一计，要他送我回家。如果舅舅能去我家一次，也好堵我同伴的嘴了，看他们还笑话我连个舅舅都没有不？
然而我又想错了，说什么他也不去，他说他忙，请不掉假，小孩子就要锻炼锻炼，你从哪儿来的，就从哪儿回去，不仅能练胆量，还能学会记路。后来，我只好无助地哭着走了。舅舅语重心长地对我说：“外甥呀，哭就能到家了？记住来时的路，不要贪玩，在天黑前要走到家。”
我沿着来时的路一直走到燕子河，在林业站看到一辆平头江淮货车，货厢里站着几个搬运工。我赶忙跑上前去，扬着小手说：“大伯大哥，请您帮助拉我上去吧！”他们没说什么就把我拉上去了。车到鲍家窝林场停了，我赶紧顺着后车厢板溜下来，尽管浑身都沾满泥浆，可心里却美滋滋的，因为遇到了好心人不说，还第一次坐了汽车。下了车，顺着干沟岭的山间小道，翻山越岭，不到中午就回到了座落在飞贼岩下的家了。
现在回想起来，这次单枪匹马回家的历练还真让我受益终生呢！我十二岁就开始独自辗转于湖北青苔关、天堂林场、僧塔寺读书，经常一个人往返瓮门关、青苔关、打杵叉，穿树洞，过山岗，涉山溪，无惧无畏。直到现在，可以毫不夸张地说，困难在我面前，“那根本就不是个事”。
舅舅虽已故去二十多年了，可他对我的“吝啬”却让我享用一生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