献给父亲的祭文
写下题目，我泪流满面，我哽咽，我抽泣。父亲离我而去，已经二十二个年头了。但他那不苟言笑的、来去匆匆的身影却在我心中渐渐变得清晰起来。又是清明，一番唏嘘感叹后，匆就此文。
父亲生于1918年，卒于1987年，享年69岁。坎坷的一生承受了几多劳累，几多心酸。青年时，从18岁开始躲壮丁。一个人到深山里，搭窝棚，种番薯，一直躲了
七、八年。但到了父亲25岁时，还是没躲过，被五花大绑着，抓了壮丁，算来那年应该是1942年。到了军队里，吃不饱、穿草鞋、战事频繁，据说还跟日本鬼拼过刺刀。45年鬼子投降，更换了装备，又和共产党打仗，据说父亲的军长是黄伯滔，对手是刘邓。据说支援
过“孟良崮”，但他们到了后，战事已结束，只看到国军的尸体“如堆倒的柴垛”。到了双方开始准备打“准海战役”时，(国军说是“徐蚌战役”)父亲思乡心切，在一个排长的帮助下，谋得一个保护团长夫人撤往上海的美差，开了路条，提了团长夫人的细软皮箱，从山东坐火车直到上海，下车后，丢了皮箱，即钻入运煤车，欲往金华回家。谁知车到嘉兴站，被队伍扣住，论理逃兵要枪毙，但父亲献出全部积蓄，又看父亲英武气质，队伍又缺人，就补了缺，在嘉兴又当了一年守路兵。眼看着到了49年的夏天了，趁着站岗机会，丢了枪，扒火车到金华，走山路，路上怕被人认出，丢了军装，只穿一件的洋布的衬衣，一条裤衩，趁着晚上潜回家中，在家又藏匿了三个月，直到解放。对这一段历史，父亲讳莫如深。小时候我们问起，父亲便是笑笑。只是告诉我们，和他一起出去的同乡的，共有25人，只他一个回来，他是命大。我们再追问：行军打仗出发时，你怕吗?
父亲反问：队伍前不见头，后不见尾，别人死得，你死不得?
在我的印象里，父亲是二十世纪中国标准的农民，体健，寡言少语，日出而作、日落而息，没有晴天、雨天;象一部机器，浑身有使不完的劲。他耕耘耙耖，插秧打穴，样样在行;割草砍柴，尤其快。父亲从不参加生产队的会议，不跳“忠”字舞，不看电影，说都是假的，就知道做活。但还是穷。我家兄弟姐妹五个，还有奶奶，一家七口，全靠父亲一人挣工分。由于吃口大，生产队里年年倒找钱。但我没有印象饿过肚子，原因是父亲会种。除了生产队分的粮食，扩种地是全村最多的。记得最紧张的一年春节，大约是1962年吧，从腊月二十开始，全家仅有二升米，留着不吃，就吃番茹干，除夕晚上割了斤把肉，闷上二斤米的白饭，那一顿的丰盛呀，至今未忘。一直到正月十五，姨夫匀了十斤粮票，粜了米，才重新缓过一口气来。
由于穷，我念小学时，没买过铅笔，
用得都是老师从其他小朋友处匀来的小半截铅笔，再就是每学期奖励的铅笔。没有书包，二年级后，才裁了奶奶穿破了的裤子，做成一个书包，一直用到小学毕业;没有买过和用过词典和字帖，当然也没有毛笔、墨和砚台，更不用说橡皮擦和文具盒了。
我从小学三年级起就打摆子，俗称“抖半日病”，从来没吃过一颗药。每天下午三点钟开始打摆，这时就向老师请假，回家蒙上全家所有的被子，任它上牙“答”下牙，个把小时后就好了。时间长了，后来就不用请假了，到了时辰，老师就主动叫我回家养着了。
父亲也有发火的时候。我家兄妹五个，一个姐姐，三个妹妹，我是农村传统意义上的独子，但父亲决不因我是儿子而稍加溺爱，农活粗活总是指派我做，文化革命开始，没学可上了，那年我13岁，父亲总是每天早上为我磨好了镰刀，命我为生产队割草，给猪牛垫栏，然后作肥料。一百斤10个工分。小时候我长
得慢，每次只能割个20—30斤，父亲很满意，夸我有“刀手”。一天，父亲又早早磨好刀，上工去了。我坐在门坎上发呆：老是一个人去割草，多寂寞;还有草丛中的小蛇，也令我害怕。这时，邻居的小伙伴背荷锄把，腰系小篓走过，说要去挖“土参”晒甜酱——一种野生的植物，根茎可吃。“等我”，我腾地跳起身，拿了锄把，兴冲冲地跟他去挖“参，
这活，又有伴，又没有蛇，主要的是父亲不会说我偷懒。到了地里，刚好被父亲撞见——他勃然大怒，骂道：为什么不割草，这么大人了，挖“参”能当饭吃?我立马逃回了家，扔了锄把，委屈得号啕大哭---他家有几个儿子，你才我一个儿子，他能挖得，我却要割草?妈妈过来劝我：咱家穷，不能和他们比……。自此以后，我晴天割草、砍柴，雨天学着打草鞋，直到五年后，长成了大小伙子……条件稍好了，父亲又送我上了初中，又上了高中。
父亲的冷峻是出过名的。记得是我
十四岁那年夏天，瓯江发大水，父亲罕见地没有指派我做事。欢喜的我一蹦三尺高。暗地里约了五个小伙伴，去我村上游的芝溪头，划舢板玩。那里驻有当时的“打办”，“打办”有一只小舢板，是用于拦截“蚱蜢船”运输木材投机倒把的。舢板小，只能坐三四人，速度快。小伙伴们一窝蜂来到江边，只见洪水滔滔，小舢板靠在岸边，无人值守。上去一看，有桨但没“桨圈”——是“打办”的怕人玩，故意拿走的。怎么办?小伙伴们一商量，决定找绳子结桨圈代用。找不到绳子，趁着合作社的店员不注意，扯了一把捆绑“糖霜包”的苇草跑了。我用我打草鞋学就的功夫，把它搓成绳，结了三五个圈。一班人乐滋滋，兴冲冲地上船，坐定，用竹篙一点，小舢板离岸，直往下游漂去。立即套圈架浆。不成想，浆一用力，草圈便断了!再换，还是断!——平时用的桨圈，听说都是牛筋做的，这草绳的圈，怎能用?小舢板失去了控制，顺水滴溜打转，越漂越快。几个小伙伴慌
了神，有的还吓哭了……江边公路上，站满了看洪水的大人，见此情形，立即感觉到了危险，纷纷大嚷起来;小伙伴们的父母见状，六神无主，也跟着大哭。这时，江岸上传来我最熟悉的声音：你们哭顶屁用!又对我们喊：不要慌，稳住不要动!用竹篙划水，争取靠上江心屿!我立刻来了精神，招呼小伙伴们坐好，自己努力挺立船头，用竹篙一点一点地划，小舢板终于停止了打旋，慢慢靠上了下游的江心屿。这时，父亲驾着“蚱蜢船”赶到了，抛过绳来，指挥我们把舢板连住船尾，大家七手八脚爬上父亲的船，化险为夷。忐忑不安地回家，父亲没有责备我，反而难得地赞许了我几句。事后小伙伴们“汇报”，他们都挨骂了，有的还挨了打。也有人说我父亲“心肠真硬”---其它小伙伴们都有兄弟，唯独我是“独子”，他们父母都哭，唯独父亲没哭。父亲听了只是笑。
一生中，我看见父亲只流了一次泪。那是58年吃食堂，我5岁，所有家
里的锅灶都上交了。7月的一天傍晚，父亲挑着簸箕收工回家，神秘地对我说：今天你生日。食堂里吃了饭，吹灯睡觉。只见父亲摸索着到外面扯了一把草，在卧房的地上生着了火，拿出一支玉米棒，剥开，横刺里插上一根小木棍，在火上烧烤。我垂涎欲滴，一骨碌从床上爬起，问那来的?父亲食指遮住嘴，“嘘”了一声说：生产队地里偷的。吃着父亲递上的烟熏火燎的、被父亲称之为“生日礼物”的玉米，我那惬意呀，难以言状。一回头，惶恐地看见，父亲的眼里，已是满眶的泪水……
父亲曾有个绰号，叫“奸刁”，是生产队有人暗地里给取的，这名字也曾流行过一段时间。那时我还小，但知道是不雅的称号。因此，为之忿忿不平。告之父亲，父亲只淡淡一笑：由他们说去。我大了一点后，有人还背地里指称，我就捏紧了拳头，怒目而视。几番过后，识趣的，就不叫了。以后，有伙伴告知这绰号的来由：说是父亲对田里作业了
如指掌，哪块农田的活好干，哪样农活工分高，就去，反之就请假做私活;因为“刀手”好，遇着割草，割芒干(冬天喂牛)的活，就拼命干，一天的工分值超人家一多半;还有，生产队收工后，还留着力气做一会扩种地里的私活;再有，乘着大家休息，顺便割点柴草带回家烧饭用，等等。我听了如释重负，也学着父亲的潇洒，对同伴说：由他们叫去吧。但后来，就再没听人叫了。
父亲一生爱树，他的田头地角都种满了树，82年分的自留山上，不舍得砍掉一棵，现在都是郁郁葱葱，成林一片。在他生前的“寿坟”前，也种了几株杨梅，说是以后儿孙们拜坟，顺便摘杨梅吃。父亲尤其喜欢种马尾松，在他废弃的扩种地里，都种上了这个树种，说是易活、快长。最令人捧腹的是把我的名字也和树连在一起，恰好又姓“柳”，便连成了“柳松树”。小时候，听着同学们有意加重语气的叫，直恨得牙痒痒。回家抱怨，父亲则乐得呵呵笑，说：不赖，以后你
会喜欢的。果真，后来我也喜欢上了这名字，再后来，我还真当上林技员，吃上了林业饭。
父亲六十岁时，尚能挑得动二百斤重的柴禾。那时，我自顾不瑕。及至六十七岁生病前，仍劳作自给，绰绰有余。一次劳动回来，饭后略有呕吐，我即强制带往医院检查，结果是：贲门ca!瞒着父亲，立即准备手术。术前准备期间，曾带父亲下了一回馆子，点了一小碟的海蜇，把父亲希罕的，直叫我心酸，问我价格，说是二元钱，又把父亲心痛得直砸嘴，说他十多岁时，跟着爷爷撑船到温州，才二分钱一斤……术后的一段时间，父亲似乎意识到了什么，经常对我念叨道：
“我完成了做大人的责任，---一班儿女都已成家;但没有尽完做儿子的责任，----不能给你奶奶送终了”……勉强撑了两年，病情恶化;临终时，父亲拉着我的手，用只有儿子才明白的眼神，把奶奶托付了给我;又指指围在他身边的孙子孙女，意思是要我再穷也要给孩子
念书……我用点头做答。末了，父亲断断续续地冒出最后一句话：“我……会在……阴间……庇护你……”。我知道，一辈子不相信鬼神、菩萨的父亲，是在鼓励我，给我打气….
父亲就这样走了，怀着遗憾，怀着期待。以后的日子里，我肩负着父亲的嘱托和期待，努力前行!在以后的日子里，我荣辱不惊，傲骨铮铮。我也知道“傲骨”不是优点，但我依然我行我素，我就是我，我就是父亲的儿子!
父亲：如今，我虽然不曾“发达”---那是机会，那是命运。但我没有辜负父亲您的嘱托和期望：奶奶活了一百零二岁，无疾而终;母亲身体依然健朗;您的孙女，现在莲都机关工作;您的孙子，研究生毕业，在省机关做事。一家人衣食无忧，平安快乐。父亲，您教给了我勇敢，教给了我忍耐，教给了我平庸。儿时艰苦的劳动，锻炼了我健康的体格;穷苦的生活，磨练了我不屈的意志。父亲养育了我，还给了我巨大的精神财富。父亲，
您是我的好父亲!来世，我还做你的儿子!
又是清明。父亲，痛在一旦永诀，阴阳两隔;我仰首长空，叩问苍天，为何不能多留时日，让我亲手奉茶，略尽为儿的的孝梯之道!
又是清明，我无以回报。谨以此文寄托哀思，献给我那苦命的、伟大的父亲!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