刚才苏力院长说他的演说不是那种标准的毕业典礼致辞,也许他是想把标准的留给我, 因为我提前起草了今天的讲辞。在中国的法学界,也许我是演讲最多的几位学者之一了 。但是以往却很少写出讲稿,但这一次却非同寻常。第一个原因,这是我十多年来在我 们学校典礼场合讲话的第一次,按照常规,典礼致辞还是要体现一种庄严的特点的。第 二个原因,刚才主持人已经告诉大家,我是刚刚从机场赶来。这几天在瑞士离日内瓦不 远的一个叫做纳沙泰尔(Neuchatel)的城市开了一个会,会议纪念当地出生的著名国际 法学家瓦泰尔(Emerich de Vattel)的著作《万国法》(Le droit des gens)出版250周
年。1839年林则徐到广州查禁鸦片贸易,曾经托人把这本书的几个片段翻译为中文,这 是国际法在中国的第一次翻译,也是瓦泰尔著作第一次传播到东方。这也是为什么我被 邀请参加会议的原因。按照航班行程,飞机应该在今天上午八点半降落首都机场,我们 的典礼也是上午举办。我很担心航班延误,赶不上参加,就提前写好,以备“替身”代 读。不过,幸运的是,我赶到了这里。
同学们,在经过了
三、四年或者更长时间在这所校园中的学习生活之后,今天,你们到 了要毕业的时刻。毕业典礼上师长们的讲话不免要叮咛嘱托,离情别意,溢于言表。在 纳沙泰尔湖畔的这座瑞士小城,遥想各位,我不知对你们说些什么好。在北大的岁月一 定给你们留下了深刻的印记,成为你们走不出的背景——不只是未名湖畔美丽的风景, 不只是书本课堂里的熏陶和训诫,也不只是老师们各具特色的风范,更重要的是,我们 这所大学的精神,这种精神已经成为诸位生命中的一个组成部分。
说到北大精神,我们每个人都不免产生一种不确定感。是的,这所大学百多年的历史内 容是如此丰富,以致于对于什么是北大精神人们见仁见智,各说各话,一些解读差异之 大简直让你误认为是在说风马牛不相及的两所学校!依我十三年作为本校教师的感受, 我们学校最重要的传统便是蔡元培、胡适以及马寅初诸位校长所倡导并身体力行的大学 独立、学术自由、兼容并包的精神。独立即不畏权势,不媚流俗。自由便是在研究与学习中以学术与知识的本原为指向,不受任何非学术因素的干扰。至于兼容并包,在一定 程度上正是独立与自由的结果,它们内在地要求我们容纳异见,心怀谦逊,因为在博大 精深的知识海洋面前,没有霸权,人人平等。
去年年初,借到东吴大学讲学之际,我专程到台北南港拜谒了胡适校长之墓。看着墓前 胡先生塑像那泰然自若的面庞,我不禁想起这位终其一生都在为学术自由和大学独立而 奋斗的先贤的种种事迹。他虽然早年就名满天下,但却总是把学术视为需要全身心投入 的事业。他多次强调,凡成就大事业的人,都是绝顶聪明同时又肯下笨功夫的人。他的 治学视野极其广阔,很少有人能够像他那样涉足文学、史学、哲学、语言学、宗教学、政治学等诸多领域,并且在每一个领域里都取得卓越的成就。知识视野的开阔不仅让他 在治学上触类旁通,而且对于国家、社会的发展走势有了更为健全的判断。我们今天回 过头来读他的政治评论,可以深深地感受到他对现代中国政治、宪政乃至法治应选取路 径的论述是何等睿智、明辨,富于洞察力和想象力。可以说,胡适先生亲身参与了中国
的宪政建设,从早年的人权论集,到晚年为新闻自由和司法独立所作出的坚毅而理性的 抗争,不仅在当时产生了重大影响,而且也为今人包括我们所有的法律人提供了有益的 启发,树立了最值得效法的榜样。
同学们,在这个场合我谈这么多关于胡适先生的话,是因为他正是我们的先校长。古人 所谓“道非身外更何求”,我们要学习自由、宪政、法治的精髓,探索实现它们的途径 ,一些外来学说与经验固然重要,但是身边的范例更是值得珍惜的本土资源,我们更应 该就近取材、努力仿效。胡适校长那种对知识的不懈追求,对于家国以及整个人类命运 的深切关怀和为人处事中体现的伟大人格都是我们虽不能至、心向往之的标尺与境界。 在中国法治正处在攻坚时刻的今天,能够将上述三者结合起来至关重要。李敖先生曾建 议在我们这所校园中树一尊胡适塑像,我很赞成;不过,比塑像更要紧的是,我们要让 他的精神在每一个人的心中、在这座校园里生生不息、发扬光大!
各位同学,各位同事,我在开始的时候说这次演说对我很特殊,也许应该加上一条理由 :我也将和在座的各位毕业生一样,在本学期结束的时候离开这所学校。我犹豫再三, 是否在这个场合提及这个话题。当然,说起来离开也没有什么复杂的原因,只是人生旅 途中的一次“驿站”的变换。“驿站”的说法或许有些消极,不过,“人生天地间,忽
如远行客”;从一个更高的视角看,人短暂的一生的确像是一个匆匆过客。认识到这种 短暂,也许会让我们及时行乐,不过,我总怀疑,那种在紧张心态的压迫感之下的行乐 是否会带来真正的快乐,抑或不过是困兽之斗。其实,我们更应该反思,作为人,快乐 的本源何在?我们如何将世俗的快乐与精神的欢愉相结合,并且产生出一种行动者的力 量?这种哈姆雷特式的问题经常在我的耳边响起,最终促使我作出了离开这一艰难的决 定。
就像在座的毕业生一样,我这个在北大学习了十三年的老“毕业生”也要在这里表达自 己由衷的感念之情。感谢北京大学,她让我在这里宾至如归,找到了自己精神上的家园 。感谢法学院,感谢各位同事,这里的宽容气息让我这个多少有些异端色彩的教师如鱼 得水。我要请求沈宗灵老师、由嵘老师、魏振瀛老师、张文老师、李贵连老师原谅,自 己所成太少,有负你们的殷切期望。吴志攀兄、张守文兄,你们的厚爱应该得到特别的 铭记。苏力兄,你作为人生的鼓励者、观点的商榷者以及我引为自豪的老朋友,请接受 我的敬意和祝福——既祝福你,更祝福我们的法学院!
曾经有人调侃地说,假如没有学生,大学教师这个职业就是完美的。这样的玩笑也多少 透露出大学教师职业压力的一个来源。不过,压力之源又何尝不是荣誉和幸福之源?请 允许我说,北大法学院的学生们给了我最高的奖赏、最大的鼓励。多亏有了你们,自己 才有如此丰富多彩的教师生涯,才会有桃李满天下的自豪感。我愿意再说一次,“北京
大学十佳教师”和“北大法学院十佳教师”的荣誉将是我人生中永久的美好回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