怎样学做新闻记者
范长江
韬奋先生叫我写“怎样做新闻记者”这个题目，我觉得非常为难。因为照我做记者九年来的经验，深知“新闻记者”这个工作，好像非常容易，而实在是一件不容易的事情。自己愈做愈感觉到困难。从前随便就可以动笔写文章，而且上下古今，都可以大谈而特谈。现在每每提笔想了半天，又索性放了下去。有些朋友常常劝我多写东西，我当然感谢他们的好意，但是我最感困难的事情，是自己常常觉得对于所欲写的问题，缺乏真知灼见，如果轻易发表了意见，而迅速呈现出的事实，又把自己否定了，这不但没有趣味，也太对不住读者。在有些情形下，自己确有正确的见解，而环境又不容易让这样的文章发表出来。因此自己无时无刻不感觉到自己的工作做的太差，对于自己的职责非常惶恐。正想向许多先进同志学习“怎样做新闻记者”，今天要叫这样一个新闻界的学徒来写这样带指导性的文章，实在万分惭愧。
如果以我九年来做新闻界学徒的经验为基础，来回忆自己暗中摸索的痛苦经验，到也有可以报告出来，作为朋友们参考的地方。
我由于性情好动，学习兴趣是多方面的。远在1929年时，我有一位先生就无意地说出，恐怕我将来要做新闻记者。我那时完全不懂得什么叫“新闻记者”，更不知如何做起。“九一八”以后，民族危机加深，全国人民要求抗日的怒潮，澎湃于广大中国的原野。1933年我参加了热河抗日义勇军，眼见着国家的危急，人民在日寇蹂躏下的痛苦与愤恨，于是很想把自己所见报告出来，提起国人的注意。而经济压迫也是逼着我冒险投稿的一个原因。1934年我正式做了职业新闻记者。自己写的东西已经比较有了固定发表的地方，当然非常兴奋。于是自己的内心发生了一个问题，觉得这个职业关系社会太大，不是普通一个吃饭的事情，因此，我不知道怎样做才对得起我的职务。自己想来想去，得不了解答。于是特别为此事去请教那时在北方的鼎鼎大名的某前辈。他当时给我一个法则说：“做新闻记者最重要的是诚。”他说话的态度，很严肃而深沉。我那时浑身发热，高兴得了不得，好像到名山访道，如今已得了“一字真传”，今后一生当受用不尽。我本着那个“诚”字，一直干了三年。虽然到1937年上海撤退，南京失守，给我“一字真传”者，对于抗战已经不一定很“诚”。然而，几年来的工作，却使我感到，一个正确而坚定的政治态度对于新闻记者的重要。我那时所接受的“诚”字，还没有具体的正确的政治内容，我只凭着生活上不断得来的体验，照当时所知，并且以最好的方法作下去。幸而几年来没大错，现在回想起来，真是万分危险！没有正确的政治认识，等于航海的船没有了指南针。新闻工作变动最大，等于交通工具中的飞机，如果没有了定向，乱飞一阵，非闯祸不可！第二个经验，是操守问题。我想世界上很少有人像新闻记者这样有更多诱惑与压迫的。一个稍稍有能力的记者，在他的旁边一方面摆着：优越的现实政治地位，社会的虚荣，金钱与物质的享受，温柔美丽的女人，这些力量诱惑他出卖贞操，放弃认识，歪曲真理。另一方面摆着：诽谤，诬蔑，冷眼，贫困，软禁，杀头，这些力量强迫他颠倒是非，出卖灵魂。新闻记者要能坚持着真理的火炬，在夹攻中奋斗，特别是在时局艰难的时候，新闻记者要能坚持真理，本着富贵不能
淫，贫贱不能移，威武不能屈的精神，实在非常重要。在今天的中国社会，新闻记者一般的社会支持，都非常薄弱，要想做一个顶天立地的记者，非有高度的牺牲精神不可。我看过不少有地位的人，对付新闻记者的办法，在崇高优厚的待遇面前，就是陷害与枷锁。如果这种优越的物质待遇与虚伪的情谊，已经买得了记者的欢心，那么，只要作为民众喉舌的新闻记者能转变为个人宣传工具，则更长久的安适与尊荣，将会接踵而来。收买不成的反面，就是从有权力方面发出来的层出不穷的打击。除了到达真正以广大人民为基础的民主政治时代以外，世界上当权的人没有不讨厌代表人民讲话的。在这种社会里面，忠于职责的记者，很少能畅所欲言的。不是失业贫困，就是另外改行。不是坐牢受罪，就是不敢做声。其尚能勉强“为民前锋”者，势必有特殊社会基础，可资凭借。此外就是那种“貌似忠勇”、“为国为民”，而实际上是狡猾的个人现实主义者。然而这个社会正需要无数有操守的记者代表人民的利益而奋斗。
第三是知识问题。对这一点我是十分汗颜的。新闻记者之所以可贵，除了有正确政治认识与坚贞的人格而外，就是要有丰富的知识。这个知识，既要博，又要精。所谓“博”，就是常识要丰富。无论国际国内、上下古今的问题，虽然不能无所不知，但是一个记者无论如何要对非常广泛的学科知道一些简单的概念。至少能对许多问题，谈起来总能找着些门径，不能连几个基本名词都不懂。因为常识不丰富，一个记者的活动就很难展开。许多很忙的人物，叫他们对去访问他们的记者们上ABC的初级课程，他们一定不高兴。但是单单常识丰富，就会成俗语所谓：“门门懂，样样不通。”新闻记者是无法不分工的。所以每一个人在广泛的常识基础上，更应有自己的专长，如外交、经济、军事、政治等。在这些专门部门中，记者必须比常人精通，能有独到的见解。这样的记者的意见，才是权威的意见。这就联系到新闻记者的学习问题。新闻记者不是有了一枝笔，就可以信口开河，也不是会有什么天才记者，而是要有终身不停的刻苦学习，向博与精的途上迈进。然而学习必须有好的学习环境与学习的风气。抗战以后，由于读者水平的提高，不学无术的新闻记者在读者中渐渐失去地位。中国青年记者学会在1937年向全国新闻界提出了“自我教育”的问题。新闻记者学习的风气，在某些进步的事业与个人中是显然提高了。然而就整个新闻界言之，学习环境与风气都太薄弱了。时代进步得太快，我们不加紧学习，是无论如何赶不上的。
第四是技术的重要。上面三个条件，可以说是基本的修养。而运用起来，就要有技术条件，否则可能是学者，不一定是记者。一个健全的记者所不可少的技术，是采访方面。流利的谈话、速记、打字、摄影，和至少一种外国语。在表达方面：写论说、通讯、特写、译电、翻译和演说。在行动方面：骑马、游泳、骑自行车，开汽车、打枪、驾船，长距离徒步、航海习惯，将来最好能开飞机。我们中国新闻界同业学习技术的机会，比较旁的国家差得很远。我们也须急起直追，尽可能利用四周可能的环境，受技术锻炼。因为在基本原则决定之后，技术就决定一切了。我个人在这方面的缺陷非常多，因此有许多有利的新闻活动机会，我只好让它过去，没有充分技术条件去把握它。实在是万分遗憾的事情。
第五是健康。这本不是新闻记者单独的需要，不过新闻记者更加需要而已，新闻记者的生活秩序不能固定，就是做内勤的编辑，也是日夜颠倒。外勤更是流动性特大，衣食住行都不可能照常人安排，西安事变前后，我两三个晚上不睡眠是很普通的事情，为了赶时间，有时连续四五十个钟头得不到什么东西吃。有一
次，我从延安赶回西安，立刻又由西安乘飞机赶回上海，刚刚从机场到编辑部，立刻开始工作，因为要赶上第二天（1937年3月15日）在南京开幕的国民党三中全会，发表关于西安问题真相。这样一直弄到深夜，我还能勉力工作。我这里不得不归功于我平日生活的比较有节制，当然我健康的外形，距工作的需要，还远得很。
此外如待人接物也很重要。当保留到以后有其他机会再谈。
我是愿意终身为新闻事业努力的人。但是深知这不是容易做好的工作，自己的缺陷非常之多。以后决定好好学习，或者再过十年二十年，可以比现在称职些。1941年于重庆
（《范长江新闻文集》，新华出版社）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