活动变人形
王蒙
江南初春，我独自漫步在林荫小路上，寂寞且自由。
你说，这弦有多长？
这根弦已经沉睡了五十年，五十年了，一年又一年，直到今天。
所以说那弦是太长了，穿行了整整半个世纪，我不愿也不敢轻易将它拨动。
如果这样一根弦震颤起来了，它的声音，难道是能够和谐的、能够使喜欢鲜花和糖果的好人们觉得入耳吗？
“他们瞧不起中国人。您不知道，有人用什么样的语言说过中国，您听了会和他们拼命的……当然，史福冈教授不是这样，他爱中国爱得要命……什么时候，我们中国能长点出息？什么时候，我们能成为我们应该成为的那种样子？什么时候，我们能不再干那些打肿脸充胖子的蠢事呀！啊，对不起，对不起……”
这就是“出国”。它突然使你离开了你的世界，像一条鱼离开了它从来没有离开过的水。然而，它没有干枯，因为有别样的湿润，隔断又相连。它似乎给你一个机会超脱地飘然地返顾，鸟瞰你自己、你的历史和你的国家。却又不能超脱，更加挂牵相连，忧思和热望都像火焰。
走到世界，走到外国来以后，他感到了一种少有的寂寞。中国，我们的堂堂的中国究竟什么时候才能跻身于发达国家的行列？这个问题有一种严肃的苦味儿。想得多了，他也许会悄悄地、不让人知地落下泪来。
结庐在人境，而无车马喧。仰天大笑出门去，吾辈岂是蓬蒿人？独坐幽篁里，弹琴复长啸。文学是火热的。文学是寂寞的。念天地之悠悠，独怆然而涕下。
又是初春！多么艰涩的书稿，多么扰人的喧闹的车马，多么遥远的向往、疑惑和沉醉……终于又短暂地与你聚首，与你幽处。在四面环山的荒寺，在寒风仍然盘旋的地方，在树枝依然干枯却又鼓胀起它的苞蕾的时刻。你幽幽鸟鸣，你风和日丽，你无言的炉火，你仍然成形的灰烬，你早已热透却总是沸腾不起来的壶水，你千回百转、浅吟低唱，你嘶嘶的耳鸣，你静夜的星光，你如死水微澜的旧事，你久已逝去的那么众多的岁月！
人算得了什么？人的快乐和痛苦算得了什么？人的因为爱，因为恨，因为悲，因为喜，因为卑劣和因为崇高而互相施加的碾压，互相赠予的苦难算得了什么？想起来，记下来，写出来的这些苍白的文字和灰暗的纸张又算得了什么？真实的和做作的闹嚷又算得了什么？
中国有政治却没有社交。更没有爱情。几千年的文明史却从来不允许有爱情。当然康德也没有爱情，他生活在一个小城里，连每天散步的路线都是固定的与不可改变的，这就是铁一样的德国学人。
……这就是洋人，走到哪里哪里就有爱情。而中国人，走到哪里哪里就有勾心斗角，哪里都有人勇于抓奸，为抓奸可以几夜不睡。我的老师胡适之先生就说过……他说是大胆地假设，小心地求证。这就是哲学。哲学就是李尔王。当科学的各门各类发达起来以后，哲学就破产了。这正像李尔王把他的财产分给了自己的孩子，最后，自己什么也没剩下。
没有了，没有了。那个一度那样地活泼过、热烈过、发狂过、痛苦过、幻想过、希望过、追求过、拥抱过、爱过、恨过、死过、浪费过大量的生命、青春和金钱的地方如今是完全安静了。只有等待发芽的树。只有已经钻出地皮的草。只有装满了空的的阳光的空洞洞的房子。
我很高兴。我已经很久没有这样的高兴了。你们才是中华民族的真正的希望。我是中国人，我是受过教育的中国人，对于国家民族和我个人，我都负有责任！我却没有负起任何责任来！我胆怯，我犹豫，我不敢负责！我随波逐流，不知伊于胡底！这太可怕！这虽生犹死！是时候了，我要以与你们的谈话为转变的契机！我要总结，我要反省，我要和你们一起做出重大的激动人心的决定！说得对，就是要发问就是要探寻，不要留情！让那些经不住发问的人滚开！让那些已经腐烂了的东西死去！战争并不可怕，战争加上魔鬼，也比腐烂强。你们还年轻，你们知道什么是腐烂吗？比如说一代人是一批豆子，就是黄豆黑豆那种豆子。当一代人老朽了以后就如同豆子发了酵，就变成了黄酱。你们看见过乡下人自己做酱吗？招来了多少苍蝇！下了多少蛆！这就是历史的藏污纳垢，一代又一代，代代相积，这是多厚的一层黄酱！每一代新豆子都放置在老黄酱上，于是乎迅速地发酵和腐烂，都变成了一样的味道，一样的稀泥稀糊状的物质，干了以后便变成一层痂皮。陈陈相因，哀莫大于心死。我们的希望在哪里？就在你们身上。就是敢哭敢笑敢想敢做敢当。对这个世界不哭不笑而要理解。
现在还不是你读书的时候。除了上课，你最主要的是游戏。游戏，懂吗？培根和狄德罗，詹姆斯和杜威，他们都强调说儿童最神圣的权利便是游戏！没有游戏的童年是多么寂寞！童年的寂寞感。你不懂吗？当然，你懂。许多学者专门研究这个问题。这是人生的一种痛苦，最大的痛苦之一种。从小我就注意过你。比如说夏天，大人都睡午觉了，你不睡。你不睡，但你又没的玩，也没有小伙伴与你一起玩，你不知道干什么好，你没抓没挠，你六神无主，你无处可去，这就是寂寞，这就是童年的寂寞啊！
而童年是人类最宝贵的年华。儿童是人类的花朵。童年应该是光明的，快乐的，有趣的，丰富多彩的，叫人眼花缭乱的。……只有有了儿童的世界的儿童才是真正的儿童，才是有了童年的儿童。鲁迅早就说过了：救救孩子。怎么救？就是要把整个的世界交给孩子，还给孩子。世界本来就是属于你们的。但是，你有什么呢？我的儿子，还有我的女儿，你们有什么呢？你们连这样的世界的一片瓦都没有。……一个文明的国家应该有一种一切为了儿童的观念。在完全没有这种观念的国家生存的儿童是非常寂寞的啊！
他是一个人，这是他的罪吗？他有人的肉身，他有知识，他追求体面，他热爱生活并且追求生活，而且他见过，他侥幸见过了从而懂得了什么是人应该过的真正的生活，这难道是罪吗？
我相信未来的中国肯定会回到自己的民族文化本位上来，不管形态发生什么变化。只有站在民族文化的本位上，中国才能对世界是重要的。今后的几十年，中国也许会变个天翻地覆。但只要中国是中国，它的深层，总保存着一些不变的实质性的东西。
什么是一秒钟？什么是一百万年？
一秒钟就是那么一下。一百万年却长的令人窒息。那时候我们的先人，我们的后代，我们的无数后代的后代，都成了尸体。
都不存在。
却又分明存在过。每个人存在于他自己的那一段时间里。然后，对于已经不存在的人来说，一秒钟等于一万年，等于永恒。
许多人在十年文化大革命期间和以前，受到了许多打击和迫害。如果是我们这里的一位知识分子经历了那么许多不公正的、可怕的事情，他多半不会活下来。不自杀也要发疯。不发疯的也要从此变成一个消极颓废、悲观厌世的人。但中国的知识分子不同，你们的处境刚刚得到些微的改善，你们已经毫无怨言地投身到国家的发展建设事业中去了。你们的乐观与信念是真诚的，但你们的乐观主义的泉源在哪里呢？
那是一种源远流长的爱国主义。
来自关于社会进步的理想。我们是一代理想主义者。卧薪尝胆、十年生聚、十年教训的意志力量。
他自己也不能不惊异——中国的存在，中国的变化，中国的力量确实是奇妙的。
“我是一粒不幸的种子，蒙受着永世不得发芽的痛苦。”
我特别喜欢你，去年夏天。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