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死缘

发布时间:2020-03-04 01:06:39 来源:范文大全 收藏本文 下载本文 手机版

死缘

无星无月的夜,坦荡如砥的古灵荒原浸于横无际涯的墨海。不知起于何时何故,广邈的古城沦为这片墓地,亦曰古灵荒原。

白日立于荒原,处处见坟;四面是癞痢疮般掘翻的墓穴和虫蛀得鬼模鬼样的棺木。从高里俯视,墓地呈一个弯月,弯成一艘破船。

这般残缺的阴月

,这般枯朽的破船,此刻正和黑夜融为一片墨海,浑浑沌沌的。

一条草绳般的路,逶迤起伏的;从县城末梢连至古灵荒原。

没有风,大块大块黑云凝然不动。树、草,凡有枝杆的皆铁棍般硬直。

他凭经验在这条草绳般的路上摸索,鬼影似的。他叫艾雄,他在这条路上走了很长一些时辰了。路是若隐若现的,他试探着挪动两脚。没有开头,亦似没有终了。

星们被紧锁着,唯有遥迢低矮的天边,有颗不亮的星子露出凄迷的脸,要死不活的。艾雄就这样在通往古灵荒原的路上踱来踱去。什么声息都没有,呼吸和心跳是唯一的内容。他就这样踱着,踱成一个“死结”。

他想出汗,汗又出不来,周身只觉粘粘的。古灵荒原一片黑,只有县城那端蒙在一片微弱惨淡的光里。

艾雄不承认很早以前,伤心地哭过。他不觉得寂寥的孤独者渐渐呈现深刻的哭状。他只从空洞幽深的胸腔里叹出一股长气,然后敛住双腿,定定界立着。

高大健壮的男子汉;黑色齐平的肩,像两道黑色的地平线。艾雄就那样界立于锅底似的苍天之下和坦荡如砥的古灵荒原的边缘。

他的胸腔起伏着,不断叹出的长气,宛若从地底深处迸出又要钻入地底深处。

一年年地,他都这样叹息。叹息成一种疾病。

……

时光从他界立的脚边慢慢流逝,眼见已是午夜时分了;长天、大地弱微显得活泛些。

他定一定神,似乎听见有一只飞虫嗡嗡的,从古灵荒原方向远远地响来,静夜里愈来愈清晰,直至响声灌满耳鼓,又从耳鼓振动大脑、胸腔。他产生了些许惧怕,因为那响声在大脑、胸腔里缭绕了许久许久。

接着他看见了一点缥缈的荧火,若隐若现的。荧火显得孤寂阴冷,这儿一大片沉重的黑暗里,只有这么小小的一点光。

艾雄定定自己,还是往前走着,他离古灵荒原越来越近。闪动的荧火里,他看见一种景象。那景象非常可怕非常美丽……

——艾雄在两年前的一个傍晚认识娟。那个傍晚的夕阳非常壮观,红红的,圆圆的衬在五老峰的尖顶上迟迟不忍坠去。辽阔青黛的山色或背阴或向阳地映照在淡紫暗红的夕阳余晖里。艾雄和娟同乡,他们以乡音勾通心灵。

从那时起,他就对她产生倾慕。

当夕阳的最后一抹余晖在辽阔青黛的山野消失的时候,他从娟的娴静典雅里发现一丝哀怨。她先于他下山,他拄着牯岭镇买的雕花拐杖,远远地衬着山色凝望她的背影。

从那时起,他就对娟产生神往……

——闪动的荧火中,坦荡如砥的古灵荒原与大块大块的灰色云团之间时不时出现一带长长的亮丽的白边。那白边似乎飘动着,有如一道白幡醒目地横在古灵荒原的边缘。

尽管那景象只是一瞬,尽管那只是某种幻觉使然,然而那种美丽可怕的阴魂却在他心头长久不散。

似乎有了一些风,那幡也在心头不断飘动着。古灵荒原拂动的柴草茅林犹如哭丧妇人的长发,朦胧凸起的高矮坟堆是一具具伏着的阴鬼。

风是很远的,又很微弱;微弱的风里,艾雄似乎听见一股渐响渐停的流水声。流水声似从古灵荒原的那端响来。叮咚叮咚的,丝拉丝拉的,它们似乎先从一个高坎滴下,然后再向一个低洼处流去。

他往前走着,不断靠近古灵荒原。他不知自己为何要往前走。兴许是某年某月某日的某个凌晨在这条路上梦见她的缘故。

有一种飞虫在长天由东往西地作着曲线型的挣扎飞翔,声音“卡卡”的,干巴刺耳。一阵强烈的“扑扑”声之后,长天复归于先前的宁静里。

接着,他仿佛听见微弱的风声和渐响渐停的流水声里挟裹着一种嘤嘤的哭泣。随着风声的微弱和流水声的渐响渐停,那嘤嘤哭泣也随着渐有渐无。

艾雄慢慢走着,那道白幡非常清晰,似乎在眼前颤颤地抖动。他觉得那是一种感应。他曾经哭过,狠狠地哭。睡着哭来,哭来睡去。

他叹息一声,接着望望长天;长天还是漆黑的,只是浓云稍微散了些。

风又响起了,流水声异常清晰;当艾雄再次从风声和流水声的挟裹里听

见那种嘤嘤的哭泣时,心中开始犯疑……

——在艾雄还没有认识娟以前,一个凛冽的冬夜,咬人的老北风在户外要命地嘶吼着。陈标的父亲凶神恶煞地指着陈标说:“你绝对不能跟娟结婚。”

“不,我要跟娟结婚;我们普通的师生关系,早已升格成为了刻骨铭心的恋情。”

“不管怎么的

,你绝对不能跟一个农村姑娘。”

“不,那是暂时的,她绝对有把握考进大学。”

“把握归把握,她现在毕竟在农村。你三十了,她才十七;我只有你一个儿子,我都六十了,我不能等。你在乡村中学任教是短期的,你的调动报告我已打上去了,文教县长已口头答应,你很快就可以回城的。”

半个月后的一个深夜,陈标和娟在乡村中学旁边那个幽深竹林的斑驳月影里抱头痛哭,陈标终于调进城,然而娟已有了身孕。他们只能作出刮宫的打算。因为几天前父亲咬牙切齿的恶语在他们脑际久久回荡:

“你就考虑吧!反正有她没我,有我没她。”

……

——艾雄在界立着,界立成一具僵死的雕塑。

他在倾听那种嘤嘤的哭泣。随着风声的时重时轻和流水声的渐响渐停,那嘤嘤哭泣像一缕游丝在古灵荒原上空飘来飘去。飘来时,似一群蚊子在耳畔嗡嗡叫唤;飘去时,似一片残叶“沙沙”地飘向远方。

一切响声似乎很远,亦很微弱;宛若从岁月深处响来,那声音叫艾雄想起很多事,他觉得自己的生命似乎遗落在这种声音里。

游丝般的嘤嘤哭泣在他耳畔逐渐清晰起来后,他在空朦的夜世界里发现一丝亮色,那亮色似乎将古灵荒原上空的黑暗映成一种淡淡的白雾。艾雄好像处于一种现实和梦境交汇着的迷幻境界,他只像一具僵死的雕塑界立在古灵墓地;那团淡淡的白雾在他眼前慢慢地荡动,且慢慢地变淡慢慢地缩小,最后淡成一缕梦也似的青烟,颤颤的,袅袅的,直至幻化为一种虚无融入古灵荒原的黑暗里。

风声弱了些,“丝丝”的流水声清晰起来;嘤嘤的哭泣渐有渐无,似被一股微细的旋风包裹着,闷球似的扔向遥远。

开始有了夜虫的叫唤,声音也是微弱的,好像被个什么罩着出不来。艾雄开始往墓地走,僵尸一般。就在那片先前袅动青烟的天空之下,他似乎看见一团血红的火种。火种一闪一闪的,在古灵荒原的当央闪着一种冰冷的红光。

慢慢地,那缕青烟又在古灵荒原上空出现,直至扩大变白,最后将古灵荒原上空的一团黑暗染成白昼。四周那片很大很大的空间也被那团白昼映亮了,亮成淡淡的毛茸茸似的乳白雾霭。微弱的风里,乳白的雾霭似在颤动着飘荡着扩散着。接着他在古灵荒原上看见一堆篝火和篝火旁一座修葺讲究的坟茔。

沉寂了很久很久以后,那只夜虫猛然发出一声长唤,由近及远,铮亮而绵软。那种余韵似在远山里打了几个旋。

他呆立着,风从很远处响来。

那团乳白的雾霭在他眼前慢慢变淡缩拢,接着他就看见篝火旁有个年轻漂亮的女人在伸手添着火纸片。

她半蹲半跪着,右手撑着下巴颌。

火纸片一张一张添足的时候,荒原上空又出现了一团白昼。白昼四周那片毛茸茸似的乳白雾霭又复归原样地颤动飘荡。

白昼里,那个脸儿似乎好白,尖细长睫毛的梢上似乎染了光,晶亮得叫人想起沾满露珠的针叶;卷发精心修过,一条洁白如雪的纱巾在胸前飘动……

——穿过辽阔的雪界,迷茫不清的雪幕里,一部疤痕累累的老式客车由远而近驶来,哐当哐当的,似乎每个部件都已松动。如烟的雪雾里,陈标和娟在路边一个破草棚旁将客车拦住。穿过一个个惨白的山尖,越过一支支僵死的河流,他们在深夜抵达无人的小镇。他们在一片泪水和哭诉之中各自揽来一个蹩脚的化名做毕了人工流产。翌年,娟考入江南一座美丽城市的中医学院。她怀着喜忧掺半的心情离开家乡这片热土。入校的第六天,她接到陈标结婚的消息。他和一位大他一岁零两个月又四天半的县城小学教师结婚。那天,她无心上课,请假在寝室里哭。哭一上午又一下午,中午没有吃饭。

娟把自己哭得疲惫以后,默默地凭窗远眺。面对远山、淡云和沉落的夕阳,她的眸子深得象一口枯井。

她将一种奇异的刻骨的伤感哭向一种遥远……

——艾雄挪到一个高坎上,凝神俯视着那条飘动的洁白如雪的纱巾;他像一具冰冷的干尸,没有惧怕,没有疑惑,反有一种扭曲的慰藉。

横亘在灰色云团和古灵荒原之间的白幡逐渐变得阔大和银白,有如水中翻动的鲫鱼的肚。晚月也出现了,它的身子被浓云割去一半;另一半残缺破碎的身子,在远天的浓云里艰难移动。荒原上逐渐烧透的火纸片慢慢褪去红色,一翘一翘地。然后,片状的黑色纸灰黑蝴蝶似地纷飞着;飞到女人的身上、发上和坟茔的顶端,也有的升到空中化为碎末。

一颗流星在很远的长天里作着慢镜头的滑行,滑行的光线略带一些弧度。从头至尾光线都是模糊的,待到接近大地时却又迸然一闪。

毛茸茸的乳白雾霭逐渐变淡的时候,荒原上出现一堆红色片状的纸灰在夜色中闪动。篝火一点都没有了,只有淡蓝色的孤烟在红色片状的纸灰上方慢慢飘袅升入长天。浓夜里,艾雄只觉被自己俯视的坟茔,黑牛背似地凸得老高,而坟茔边的那个女人宛若一团蠕动的黑影。女人在坟茔旁蠕来蠕去,时而站起,时而蹲下;间或是一阵激烈的喘息,间或又是一阵嘤嘤的哭泣和叹息。

有了一些风,遥远低矮天边的星子们,闪动着朦胧不清的光亮;琐碎斑驳的星子,好似冷月映亮的湖面涟漪,忽明忽暗,若近若远。

有一只飞虫扑打到艾雄脸上,他从太阳穴一径抚捉到腮帮,虫是碾碎了,可弄得一掌虫泥。跟着,他似乎闻到一股香味。那好像是几年前淡淡的油煎鸡蛋的味道,被夜风包裹着从遥远处送进他的鼻孔。闻到这香味,一种在油锅中煎炒鸡蛋的“丝丝啦啦”的声音就在他心头响起。其实什么都可以说是幻觉,艾雄只能感觉到他自己。

当淡蓝色孤烟变直变淡的时候,在红色片状纸灰的上方又燃起了篝火。篝火好像呼呼的。在毛茸茸的乳白雾霭扩散中,他在古灵荒原墓地上那个映得雪亮的圆圈里,看见女人的一只手攥着一把点亮了的红香头。

红香头的红火星晃来晃去的,在古灵荒原上空划着不规则的弧线……

——牯岭镇的一遇之后,艾雄就一封一封地跟娟去信。那时娟大学毕业刚分配在某市中医院,其时正好二十一岁。艾雄那时刚好二十四,他三年前从省医学院毕业分到县医院,他是技术精湛的外科医师。可艾雄给娟的每一封信就象轻飘的雪花融入广邈的雪野无声无息。他的心灵处在长久的死寂和企盼之中。

他去某市中医院找过她两次,但她又热情接待他,双方且谈兴很浓;三个月以后,娟又以“替你保存”的生硬语气接受了艾雄送给她的戒指和项链。然而,就在艾雄认识娟半年以后的一个星期三的下午;他刚走出手术室,脱下白大褂,有人告诉他传达室有他一张包裹单。他迅速地来到传达室,娟的秀丽的字迹印入眼帘。

他又迅疾地去到邮局,原来包裹里是他给娟的全部信件和她以“替你保存”收下的戒指和项链。

他呆了,倚着邮局的门框,望着街上五颜六色的俊男秀女,更甚地将心中的死结打紧。“我说了,我对谁都爱不起来,我的爱已经死去。”她曾经这样告诉他。

第二天他就去某市找她。他先在电话亭与她拨通电话。“东西都退回了,我再不能理你。”“不,最后见一面。”“最后一面也不行”,娟的口气非常硬。“若你不出来,你马上可以听到西子湖一则男性投湖的消息。”

“……”娟犹豫了。

“我爱你,我爱你呀!”艾雄几乎带着哭腔在话筒里喊叫。半个小时以后,娟突然魔幻似地在电话亭跟前出现。她几乎被他拖着来到西子湖。

已是下午

五、六点时昏了,湖边公园一个游人也没有。刺骨的风贴着湖面的水皮向他们直扑过来,她打了一个寒颤。“你冷吗?”“不冷。”他将她紧紧地拥抱着。“不,不,放开我。”“不不,我喜欢你,太喜欢了。”他将她拥抱得更紧,并开始狂吻她的红唇……当艾雄的手掌伸进娟的胸罩探抚她的双乳时,她的全身骨架已经变得酥软无力,整个身子都往他怀里倒;他只好将娟放倒在长椅上……他喊她,和她说话,再次抚摸她的双乳,她什么反应也没有,只是两眼微闭着,双唇微张微合地“标,标”地发出一种谁也听不清的语音。

“她像个要死的人”,艾雄突然浮起这种想法。

当他搬动她的硬腿脱下她的内裤时,眼前出现一片洁白灿烂的奇异景象。他终于扑上去了,那是一条洁明、顺畅,充满春光晨露的康庄大道。当愉悦、烦恼释放干净后,艾雄站起良久,娟还那样自顾自地仰躺着,依然微闭双眼,嘴里“标,标”地发着音。他又喊她,叫她起来,她什么反应也没有;他只好跟她穿裤子。

裤带还没有系紧,她突然如梦初醒般地弓身坐起:“你刚才干了什么?你卑鄙,你真卑鄙啊!”接着挥掌向他脸上甩去。

艾雄捂着脸呆立着,娟边系裤子边跑。愣了片刻,他才想起追赶。娟先跑过铁道线,一列轰隆的列车将他们隔断。

“你就死了这条心吧!”这个短句从列车的那端飞抛过来……

——蒙在县城上空那片微弱惨淡的光变成一片昏茫不清的黄色烟霭。篝火熄灭了,淡蓝色孤烟在古灵荒原上旋颤几下,便和黑暗融为一体。那堆红色片状的纸灰在夜色中要死不活地闪动着。

红色香火在古灵荒原上空鬼影似地划了几个不规则的弧线以后分插于坟头坟尾的四个位置。

古灵荒原一片黑暗,只有四支香火亮成四个红色小点,衬在灰色云团和荒原之间的铅灰色天幕上。

艾雄这时看见两支红烛,它们在坟头亮成两束水一样漾动的黄色火苗。跟着他看见那个美丽优雅的女性剪影衬在铅灰色的天幕上移动。

又有一阵风,那风似乎挟裹着大蒜炒肉的香味向他飘来。红色片状的纸灰已经熄灭,昏黄的烛光里分明可见两个圆圆的新拢的黑色灰堆。

犹如哭丧妇人长发的柴草茅林拂动着,四支红色的香火也跟着颤动。漾动的烛光里,美丽优雅的女性剪影,衬着铅灰色的天幕,渐渐和黑牛背似的坟茔叠合。

古灵荒原蓦然一亮,那是天边的晚月在浓云的缺口里露了一下脸。又有哭声,还是嘤嘤的。

漾动的烛光,渐渐向荒原的墨黑部分钻去。四支香火的红色小点在铅灰色天幕上逐渐下移,透过四道乱抖的蓝色烟缕,艾雄觉得整个铅灰色天幕波浪似地颤抖扭曲。

颤抖扭曲的铅灰色天幕上,女人的脸贴紧了坟茔的碑牌。

风的缘故,两束漾动的烛光,在古灵荒原的黑暗里,成倾斜状态,蛇一般地扭曲摇摆着。古灵荒原也跟着扭曲摇摆。女人的脸和坟茔的碑牌贴得很紧很紧。

远处的流水声没有了先前那种撩人的韵味,只是有一阵没一阵的。荒原的风挟裹一个声音和断断续续的流水声融为一体:

“标……标,标哇!我的标”……

——娟于中医学院第三年实习期间的那个暑假,陈标病倒了。经过诊断,他患的是癌。娟向实习医院请了假,就从某市赶回。陈标的妻子哭了,娟比其妻哭得更凶。

第十天陈标的妻子随陈标到某市就诊,说就诊不如说是拖延死期。选的某市,为的是得到娟的抚慰。

一周后的一天,陈标和娟在病房见面。其妻返家拿款,前脚走,娟后脚就到。陈标和娟手拉着手,一幅百年未见的恩爱情状。

傍黑,陈标和娟在街角僻静处再聚,狠命地亲吻、拥抱、搓揉一气之后,双方裤子不知不觉掉至膝盖以下,她以小腹尽力与他贴紧。

“我又有啦!”娟说。

“……”他沉默着:分明要死的人还要料理孕事。

在本市一个偏僻的医院,娟又进行刮宫。

陈标在门口等着,内里传出一声怪叫;接着是激烈的喘息。

“快了,快了”,医生对娟说。

从手术室出来时,陈标搀着娟。娟说:“我们这是第四次了,医生说我不能再刮”。“不会刮了。我还有几天能活呢?”……

——草绳般的路天光里从荒原朦胧凸起的高矮阴鬼隙间长蛇般远远甩至城池那端。啄木鸟的啄木声扎入耳鼓,干巴枯裂;朦胧中一啄一摇的情状,显出一种能力不及和万般无奈。远处浓云醉汉般旋转着,被它割去半边的晚月移动为一种笨肿的黄色疤痕。艾雄听见一个枯涩的声音恍若敲打的破锣从空洞漏音的石窟里传来:

“标,标,标啊!”

铅灰色天幕上,接着他看见女人整个胸脯贴在坟茔的碑牌上搓揉。

红色香火的四个小点从铅灰色天幕逐渐燃至古灵荒原的墨黑部分,红烛在风中猛烈摇晃,在荒原黑幕里宛若乱舔的疯狗舌头。

一阵激烈的喘息以后是一阵长长的死寂。朦胧的烛光里,女人似乎将坟茔紧紧盯视着,欲摄入瞳孔带走:“标,标,标啊!”

流泪的红烛,逐渐燃成巴满肿块的粗筒,一支已欲熄不熄,已见蓝烟有气无力地飘袅。女人渐渐在铅灰色天幕上移动,犹如哭丧妇人长发的柴草茅林衬在她的背后。风拢起卷发在浓云上打了个结,她抽泣一声,蓬卷的颅脑在铅灰色天幕上开始下移。

艾雄立着,他像一具冰冷的干尸,没有惧怕,没有疑惑,心中扭曲的慰藉愈加浓烈。他觉得鬼火般的红色香火从铅灰色天幕燃至古灵荒原黑暗部分反而象四颗耀眼的相思红豆。

一时间荒原趋于死一般的宁静。女人慢慢移动身子时还似乎回望了一下坟茔:“我走了,标!”

迢遥低矮天边的星子们很远很远。笨肿成黄色疤痕的晚月又被浓云削瘦,另一支不甘寂寞的红烛也被荒原黑暗完全吞噬。

这时,古灵荒原黑暗部分逐渐抹去女人的胸脯、两肩,最后只剩一颗蓬卷的颅脑在铅灰色天幕上一摇一晃。荒原黑暗中四颗红豆逐渐幽冷模糊,最后连女人蓬卷的脑颅也在铅灰色天幕上消失了。

一片长久的沉寂以后,他听见小路末端响起一阵脚步声……

——艾雄不解,他的手掌就象给病人做手术的麻醉剂。一年多以来,他从认识娟在西子湖公园长椅上的第一次,到前不久的第二十一次,每次都是当他的手掌伸进内衣探抚双乳分把钟以后,娟就进入一种沉迷状态,全身变得松软无力;他只好将她放倒在床上,尔后,任你摸,任你捏,她什么反应也没有,只是两眼微闭,双唇微张微合地“标,标”地发出一种声息。

这夜,当他俩将光洁、柔和、湿润的云雨之欢进行一个钟头以后,她双唇微张微合发出的“标,标”,变为了一种有气无力有上句没下句的子夜梦呓。他想捕捉什么,总是不能遂愿。

今夜他什么都不想捕捉了,只想伏在这片洁白的软泥之中直至死亡……

当蓝色的窗幔显出一片微明,他才起床将自己的衣服穿好。

他又开始拽她,呼唤她的芳名,说他爱她,要尽快跟她结婚,她什么反应都没有,久久地,还那样仰躺成一片洁光。这是第二十二次了,每次都“像个要死的人”。

他搬动她的硬腿为她穿好裤子时,她才大梦初醒般弓身坐起,并挥掌向他脸上甩去:“卑鄙,卑鄙,你真卑鄙。”这是第二十二次了,他至少被娟打了十个耳光。

这天,他到她住处和她商定婚期。

“不可能,根本不可能”,一开始她就将他挡在门外。

自己都不明白自己,几次说了要断,情感小河的堤坝总是在他面前倒蹋……

——女人从墓地下来,她在草绳般的逶迤起伏的路上走着,路旁稀稀落落的柴草茅林遮挡着她,使她的身影在荒原的衬托下时没时出。

艾雄从高坎上跳下,他跨过一个癞痢疮般的墓穴,绊动一根虫蛀得鬼模鬼样的棺木;一路小跑,横穿过一片坟堆,踏上那条草绳般逶迤起伏的路,跟在女人的身后。

县城上空那片光幻化成的黄色烟霭,逐渐变白,扩大,并像水一样漾动着。逐渐幽冷模糊的四颗红豆似的香火头四周似乎起了毛边,在古灵荒原的黑幕里颤颤地抖索。

“谁?”女人在前面非常警觉地大声问。

“我,艾雄”,他尽力使此刻的语气带有往日的温柔。

“你怎么在这里?”女人扭转身,立住;她的声音似乎打着颤。

“娟,我的好娟。我在这里等你多时啦!”

她冷冷地将他注视着。

他伸手拉她的手的时候,她猛劲一甩,说:“今夜不要碰我。”

“不,我喜欢你,太喜欢了。”他伸手将他紧紧地拥抱着。她拼命扭动,身子不断往上蹿。紧锁的星们,退得很远很远;并这里那里的,露出破碎残缺的脸。远天的风,象无形的爪子,使浓云微微打着颤儿。

当他的大掌第二十三次探抚双乳时,她不但没有进入沉迷状态,强烈扭动的身子反而象一座向他推来的大山。他们开始扭斗,两个身子并同时倒地。因为架不住力,他只好掐她的脖子。

朦胧的天光与城池上空的白色烟霭辉映下,只见两个光洁的肉体急速地叠合冲撞。

一阵长久的死寂过后,横亘在灰色云团和古灵荒原之间的白幡骤然变黑。

一支磨利的锐剑从幽深柔软的神秘宫殿溜出来以后,他又拽她,呼唤她的名字。

搬动硬腿,穿好裤子,他将她扶起以后,她却像大树一般倒下。

一个直直地横着,一个直直地立着,有如两具爱死的雕塑。

沉闷的死寂里,横亘在灰色云团和荒原之间的白幡逐渐银白为一角远天。

在一种浑沌不开的视觉里他将尸首背至家中;再剔尽衣裤,亲吻冰冷的双唇、乳峰和小腹。他抱着她:

“娟啊!我要与你同去。”

天亮时,他倦怠地洗漱完毕,就把案子报了。中途还在街边茅厕撒了一泡尿。

枪毙艾雄的那一天,是个传统古旧的阳春三月。然天气是非常的好。大地这里那里都有点点的花,暖阳使绿野反馈出一种似霭非霭的淡淡光环。

人们穿着盛装,过节似地赶去。三部车,一部载着漆成朱红的柏木棺。

姐姐去了,妹妹去了,弟弟也去了;母亲哭得有气无力。

姐是县城漂亮得出名的医师,小锤般高跟皮鞋的跟使其在磕磕碰碰的山坡路上扭了几下脚。

弟是医院副院长,他只闷闷地抽泣。

一颗子弹从后背穿过前胸,嗣后击中地上一束小花,小花颤颤的闪着红光。

窟窿是酒盅那般大,前胸和后背皮肉锯齿般耷拉着。

一声惨叫里,姐姐、妹妹、弟弟围拢来。

姐姐带去一筐药棉,一边哭诉一边为其擦洗。皮肉擦得雪白以后,姐姐再用药棉将窟窿填满,妹妹以手掌拂着前胸后背的棉团两边轻轻烫着。

脱下血衣血裤,穿好特从上海买的西裤西服,戴上墨镜礼帽,他就被挺挺地抬进柏木棺材。

母亲扑上去,说:“冤哪!儿。”

车子走不多远时,就见棺材内里石灰冒有热气。

有人说,那是死者躺进棺材撒的最后一泡尿。

人们议论着,嬉笑着;远远的似霭非霭的淡淡光环里有一对恋人打着遮阳伞欢欢快快地衬在辽阔无边的绿野背景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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