彼岸花开
记得小时，乡下的春节总是喧嚣繁华。外出做生意做生活的男人们尽皆回家来，带回一年的辛劳所得，姑姑婶婶们皆嘴含喜意，对平时顽皮淘气的我也多了三分怜爱。年三十晚吃过团圆饭，家家户户泥瓦房的前后门贴上大红对联；有新丧人家，亦会在前后门的白对联中间横贴一红纸条，向世人表明希望仍在延续。若碰上好年景落一场大雪，则年初一起来，漫山遍野银装素裹，房顶瓦上盖了厚厚一层白雪，屋檐上垂下根根晶亮的冰柱，那大红对联在雪白晶亮中闪现，清冷冷中也透着喜悦。是时人丁兴旺，岁月安稳，世上人家，都有这样的平实喜乐。
我乡下年初
一、
二、三日是休息日，人人放下手边事休养生息三天。年初一人人起个大早，爱睡懒觉的我在年三十晚即被姆妈叮嘱要早起，不能让大人来叫，说年初一赖床那以后天天都赖床了；平时的调皮龌龊事也不得做，因大人在这天是不骂不打的。而我这时脸上也有了种遇上大事的正经与庄严，惟因只有在这天，才真正让人感觉又长了一岁。古训说人生一世，草生一春,这一世人生又能得几回这样的春。这天下,这世界,这日子，就这样真真切切地让人感觉到她在着、走着、过着。
年初一这天还不能动刀火，初二初三则不能动刀可动火。吃的是年三十准备好的饭，尔后信基督的去耶稣堂守礼拜；信佛的去各大小庙宇点香拜佛，从大的庙大的菩萨拜起一直拜完小庙小菩萨，保佑来年家道安稳风调雨顺财源广进；信党的则屋里搓麻将，消磨这岁月，蹉跎那年华。我二十岁后漂泊在外，常听人说国人无信仰，其实国人的信仰不在庙堂在民间。
我家是从太公那一代就开始信基督教的。那时恰逢解放，国民党从我家乡那一带撤退台湾，太公被抓了壮丁，我家倾所有银元才将人赎回，太公因挨兵痞打，归家后又得知银钱全无，遂染恶病，后郁郁而终。张养浩《潼关怀古》中说：“兴，百姓苦；亡，百姓苦！”。而今却是新中国当兴我太公则亡。我先祖时居福建，为避倭寇迁居浙江温岭一少人知的小山岙，未曾想隔了几代，依然逃不脱野心家争权夺利的祸患。诚如吕蒙正所说：此乃时也、命也、运也！《圣经》上说：人类的始祖亚当和夏娃在伊甸园中，因受了蛇的诱惑，吃了禁果，从此，人类不再单纯，有了傲慢、贪婪、好色、愤怒、好吃、懒惰、嫉妒之心，为了满足这些，人们争权夺利，这七宗罪过成了整个人类的原罪，是人类一切罪恶、灾难、痛苦和死亡的根源。太公死后，太婆后来信了基督教，看到这《圣经》的原罪说，又想及自己与丈夫的悲苦人生，于是越发笃信基督耶稣。在中国,一个女子正值盛年失去了丈夫，那她该是如何的孤苦无依，女心本就凄凉冷清，现在失了唯一依靠，你让她还有何信心面对这无常的人世。太婆能将精神寄托在基督耶稣上，也算是找到下半世的归宿了。李清照在赵明诚死后写：寻寻觅觅，冷冷清清，凄凄惨惨戚戚。李清照将她的孤苦无依用词表现了出来，于是，她更孤苦了，乃至忧郁伤悲飘然而逝，至死都未找到心灵的慰藉、精神的依托。可见太婆还比李清照幸福。
我娘娘那时候是太婆的丫鬟，随嫁到太公家，后来从了我爷爷。受太婆影响，娘娘也成了基督教忠实的信徒，她赞美诗唱得烂熟，《圣经》也读得熟烂，祷告词张嘴就来，经常有教友叫她去给病人做祷告，有教友家中出现灵异事情也会请娘娘去祈祷驱赶。她的一生，是奉献的一生，身体给了爷爷，灵魂给了上帝，她是教友口中有大信心的那类人。娘娘原本不识字，后来硬是靠着《圣经》认识了汉字。一个东方文明古国的女子，依靠翻译的西方的《圣经》认识了自己祖国的汉字，真是一大讽刺。直至我的学前教育，还是娘娘给我启蒙的。记得很小时，娘娘教我数数，加减乘除，后来我晓得了这是数学；教我唱赞美诗，后来我知道了这是音乐；给我讲上帝创世纪的故事，讲耶稣基督为人类赎罪被钉十字架然后复活的故事，这些故事让我有了好奇心，学会了想象；娘娘告诉我，即便我这样的小孩，也是有罪的，现在娘娘带着我信了基督耶稣，上帝则免了我的罪，后来我明白了这是信仰。我成人后，养成了平淡随和不争不比随遇而安的个性，也是受了娘娘颇多影响。及至后来我知人事了解了基督教的教义是因信称义。人天生有罪，信了耶稣基督，那基督耶稣替你受了你的罪，上帝给你他的公义，赦免你的罪，你死后照样可以上天堂。基督教在世界各地信徒广播，或许就是因为上帝的宽容博爱公正正义吧。不像佛教，天雨虽宽不润无根之草，佛祖虽慈不渡无缘之人。有缘之人才得去西天极乐世界，无缘之人，统统地狱轮回。我想，基督教应是喜的，只要你信，人人上天堂，皆大欢喜。佛教应是悲的，大部分无缘之人，千百世地狱轮回，凄惨悲苦，永无出头之日；少数有缘之人，歌舞升平，享那极乐盛宴，但他们免不了心怀忐忑，难以心安理得，因那地狱中亿万双饿鬼眼睛正紧盯着他们。故，基督教是西方的，佛教，则是东方的。佛教中亦有地藏王菩萨曾发下宏愿：“地狱不空，誓不成佛，众生度尽，方证菩提。”但愿东方早日出现地藏王菩萨那样人，让人人都成有缘人。
年初一的教堂,人总是很多，十里八村教友凑钱新建的大教堂上下楼加起来有好几千个平方都坐满了人，教堂中间一个挑高中庭，方便楼上的人看见前方讲台上的牧师。司马迁曾说：“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壤壤，皆为利往。”这些教友聚在一起，不求名也不求利，只是获得一时的精神慰藉，可能他们根本不知道什么精神慰藉，只是觉得这么多的人在一起，又相信有上帝和他们同在，心里已经满足。人世繁华，亦不过如此！
我二表哥总喜欢坐在教堂座位的第一排，他七十年代生人，初中未毕业就辍学在家，凭着心灵手巧，领悟力强，和一个教友一起干些安装水电线路的零活，浑浑噩噩地度日。他人很腼腆，也不多话，内向，慢性子的一个人。二表哥还习武，拜了当地一个会武的老中医为师，习了几年武艺，据二表哥说他猛起来寻常三五人近不得身。那时候我听了这话一阵激动自豪，感觉热血从脚底直冲心口，就好像自己也会武了一样，一股豪气从心头升起恨不得去大杀四方，让所有小伙伴都知道我的厉害，佩服我，崇拜我。无怪乎韩非子在《五蠹》中说：“儒以文乱法，侠以武犯禁。”连一个世事不懂的小孩都有这种名利心，更何况那些自诩才高八斗的大儒、自认为武艺超群的豪侠。因有那样的表哥，我小时和人打架输了，总会说：你等着，我叫表哥来打你。跑回家后也就不了了之。还有一回和一个小伙伴一起把另外一个小伙伴打哭了，那个小伙伴哭着说：你俩个等着，等你们出了这个巷子，马上会有一个轮盘滴溜一声过来碾死你们。他是那样咬牙切齿地说，而我们也相信，马上逃回了家。后来和那个小伙伴和好后终于搞明白他说的那个要把我们碾死的轮盘是他的表哥。这真是荒谬绝伦的可笑可爱。小孩子总会有这样的虚荣、这样的猎奇心理，总是希望碰到困难时会有一个人从天而降，帮他解决一切。每个幼小的心灵，都会有这样一个强大的盼望，有了这样的盼望，他在这陌生的人世，也就不是无助的了。童心无限原来是梦想无限！
牧师开始讲道，他的第一句话总是：“亲爱的弟兄姊妹。”因为在上帝的荣光下，是不分长幼，不分先后的，人人平等，大家都是兄弟姊妹。然后叫我们打开《圣经》，翻到某某书第几节，跟他读。表哥将圣经放在我俩的中间，和我一起看。我看他一字一句地跟着牧师读着，很虔诚的样子，脸上满是庄严的气息。受了表哥影响，我也正形起来，收回了雀跃的心思，学着表哥句句念，心里想着我已归入上帝的怀抱，那魔鬼撒旦再也不能把我的灵魂夺走。小孩的心思总是这样纯真。教堂的回音效果很好，这么多人齐声读经的声音在耳边回荡，让人感觉庄严肃穆，骚动的心也渐渐沉静。读完圣经后是牧师讲解《圣经》，接着让某些教友作见证，说说在现实生活中得上帝帮助赐福的实际例子。接下来是唱赞美诗，唱诗班的俊美少男少女穿着白色长袍排好队走上讲台，手上捧着点亮的蜡烛，他们脸上闪现着烛光，忽明忽暗，充满了神秘气息。脆亮的钢琴声响起，唱诗班开始和声，下面的教友也跟着唱，阳光透过教堂顶上的玻璃成一光柱射在人们身上，只见一片圣洁祥和。人生如戏，他们每个人都在努力演好自己的角色，而我身在其中，却怎么也找不到自己的剧本。赞美诗唱完，大家开始了祈祷，所有人都起立，闭上双眼，你可以默念，你也可以很大声，你可以将自己的所求所得告诉上帝，将你的委屈快乐讲给上帝，一切的一切，都可以向上帝诉说。当然，你还要感谢上帝赞美上帝，最后，别忘了最重要的，结束后要说“阿门”。这样，一套礼拜的程序正式做完。
中饭在教堂吃，每个重要的节日都会有教友值饭，既将十里八村的教友统计出总户数，然后几户人家拼在一起轮值，碰到圣诞节、复活节、感恩节、春节这些重大的日子，就有轮值的提供中饭，一般好几年才轮到一次。当然这些都是自愿的。中饭四菜一汤，饭管够。吃饭前都要说谢饭词：我们在天上的父，愿人都尊你的名为圣。愿你的国降临。愿你的旨意行在地上，如同行在天上。我们日用的饮食，今日赐给我们。免我们的债，如同我们免了人的债。不叫我们遇见试探，救我们脱离凶恶。因为国度，权柄，荣耀，全是你的，直到永远，阿门！
人生于世，除了必要的劳动、工作，基本无所事事，精神无所寄托。而在教堂里，没有尔虞我诈，没有勾心斗角，没有担惊受怕，有一套固定的礼拜程序让人参与其中，让人体会到了平等与互爱，让人体会到了庄严与神圣，让人的精神有了依靠，当在现实生活中碰到无力解决的事情时，让人还有个念想，有个盼头，那么，在这世间，你也就不是孤单的了。
年初四是他们先到我家来拜岁，因我娘娘爷爷是长辈。年初五我去表哥家拜岁。我姑丈是个屠夫。那时候刚刚改革开放，各类市场还未规范，《生猪屠宰管理条例》也还未出台，像我姑丈那样学有一门手艺的底层老百姓的日子还比较好过，姑丈走街串户帮人家杀猪，在街上摆个肉摊，也不用摊位费，赚得的都是净利润，靠着那时的好时光，靠着勤劳奋斗，着实挣下了一份家业。姑丈有三子，于是建了三间双层排屋，在当时大都是泥瓦房的乡下算是豪宅了。及至后来，政策规范了市场，生猪屠宰被镇里一屠夫成立的屠宰公司承包去，其一家独大，于是乡下的屠夫只得去他那进猪肉卖，街上摆摊也要市场费了，所得的利润也只仅够一家糊口，加上后来姑丈家受了意外打击，花光了积蓄还不止，还要举债，这个好好的家就沦落了、破了。在农村，一户家庭往往是很脆弱的，无论哪个家庭成员的一场大病、一次意外就能使整个家庭沉沦、破落。
圣人云：我无为，而民自化；我好静，而民自正；我无事，而民自富；我无欲，而民自朴。然在这国进民不得不退的时代；在这部分贪官污吏明着暗着伸手要钱的时代；在这只有钻营者才得获利的时代；淳朴质实、不懂弯弯绕绕的农民，也只有回家继续种“平价粮食”才能养活自己，养活这个国家了。假若再使农民失了田地，城市又拒绝农民，那必将成为一切不稳定的根源。
拜岁的客人坐了两桌，姑父是卖猪肉的，上的菜大都与猪有关， 那猪是家养的，吃自家剩菜剩饭长大，鸡有本鸡，这猪也算是“本猪”了。那菜又是用农家柴火灶烧的，吃起来特香，带了股浓浓的人间味。有甜豆炒猪肝，那猪肝切成了薄片，也不用洗去血水，经猛火与甜豆爆炒，吃起来泥泥的粉粉的还夹着甜豆香；有香菇炒猪肚，那香菇先和猪肚用高压锅一起焖过，然后切片浇猪肚原汁急炒，猪肚香气扑鼻，软中带糯，特有嚼劲；还有姑丈最喜食的猪大肠，大肠也不用洗得太干净，切成一段段的大肠圈，用葱姜腌一会，然后过油锅脱去大肠一部分水份，再用辣子糖酒醋酱油味精调汁，放入大肠加芹菜旺火猛炒，炸缩的大肠吸收了汤汁的美味，颤悠悠地舒展开来，上桌时，一股酱香味扑鼻而来，就着温热的绍兴花雕吃起来果然让人欲罢不能，据说某些国人最好这口，我深以为然。我乡下正式请客吃饭做的菜都要八盘以上，所以去喝喜酒参加酒宴都会很豪气地说“吃八碗去”。综观各朝各代，凡能让百姓吃饱吃好，那就属于了不得的盛世了。
父亲坐在姑丈旁边，酒宴正酣，有客提议：姑丈今天是主人，就由姑丈摆个擂，大家来划拳。众人纷纷响应，让我父亲与姑丈姊夫郎舅俩先来。我父亲已喝得脸通红，估计已微醺，听了马上拉开凳子，说：来，来，今日高兴，闹热闹热。坐着和姑丈划了几下，结果输了，罚酒一杯。旁边人客纷纷起哄，说父亲划不过姑丈。父亲最是好面子，索性拿掉凳子站起来，说：“坐着没劲道，来来，站起划。”父亲和姑丈隔了一臂距离拉开了架势对站着，上半身随着手臂的划动一前一后有节奏地摆动着，围观的客人齐齐转过头盯着两人的手，眉飞色舞，议论纷纷，也有几个跃跃欲试。农人大抵如此，一丁点小热闹都能让他们津津乐道好久，只有这样，才能让他们体味到存在感，才能让他们感觉到自己还活生生地在这世上，只要在着，这热闹就是他们自己的，他们不怕没有，就怕没份。我乡下的划拳，是行酒令中拳令的一种。即两人相对，文雅点的坐着划。激动劲，好胜心上来则隔了一臂的距离站着，双脚自然分开，各自悬右臂于身前，竖着或横着前臂，一下一下有节奏地向前划动前臂，划一下就叫两声数字，当两人手接近了就各自出手指，然后看两人手指加起来一共几根，你刚好叫对了根数就算你赢，赢两次对方就得罚酒一杯。一般三局两胜，对方被罚两杯就算淘汰，轮到下一个人。划拳前要各自先出五根手指，喊两声“福禄”以示礼节，喊数字时，零叫拳头，一叫一粒，二叫两个，三叫三照，四叫四季，五叫魁五，六叫六阳，七叫七巧，八叫八马，九叫九龙，十叫全福，出五根手指则不能喊五以下的数，出拳头不能喊五以上的数，以此类推。
只见父亲和姑丈两人出手掌嘴里喊“福禄，福禄。”行了手礼。
父亲出四根手指，嘴里喊“七巧，七巧。”姑丈同时出五根手指，嘴里喊“八马八马。”没人喊中，接下去划。父亲只要喝了酒，脸就会通红通红的。他看重胜负，划拳时，只见他手都微微发抖，嗓音也发颤。姑丈则很淡泊，他是赢也无喜，输亦无悲。可能经常杀生，见惯生死，早已麻木不仁。两人声音很响，一下一下坚定地挥舞着前臂，语气也异常坚定，充满了男人的霸气与杀伐气息。中国农民是要么不争，真的争起来也会横下心来豁出去性命好好争一回。难怪历朝历代都有农民起义。中国未来的气运在农村。
“四季四季。”父亲出一指。“九龙九龙。”姑丈出四指。
“魁五魁五。”父亲出拳。“八马八马。”姑丈出五指。结果输了一下。但接下来父亲连输两下，罚酒一杯。父亲连罚了两杯，被淘汰，姑父继续做擂主和下一人划。
大人的热闹自是大人的，与我小孩无关。几个差不多大的小孩在院中玩炮仗，是那种小小的跟火柴一样可以擦燃的炮仗，这种炮仗擦燃后到爆炸会延迟五秒钟，因此经常被小孩们用来作弄人。看有行人过来，就点燃了扔在前路上，猛地爆炸，吓人一跳。行人怒骂，只见一群小孩嘻嘻哈哈逃开。记得初中时还有同学在晚自修结束后用它吓到过校长，只见平时一本正经大义凛然的校长吓得跳了起来，见到权威被如此儿戏，在场的同学们一愣然后哄然大笑，过后想想这校长老头其实也有趣。第二天校长在升旗仪式上大怒，因炮仗让他在人前显露了自己，让他自己也看见了遗失了很久的本我，于是他就在他地盘上禁止学生燃放烟花爆竹。在这充满世故忌讳的人情社会，也只有纯洁如纸的少年才能平视王侯藐视权威。这是青春的没拦没遮，像出土的新笋自有一种惊喜。记得小时还有一种炮仗是我们最喜欢玩的，就是那种点燃后会从炮仗管里飞起一个内芯，直飞上天空十几米然后爆炸，一个炮仗一共十六响，我们叫它“十六冲头”，喜欢它的原因是它可以用来炸鱼，这种炮仗射到水里，水浸湿它的速度赶不上它引信燃烧的速度，因此射在水中它也不灭，会在水下爆炸，而且在水压的作用下，爆炸的威力很大。每当无聊了嘴馋了，就呼上伙伴，带上米，拿着它去水库炸鱼。先把“十六冲头”对着水面固定好，在水里撒米，鱼多了就点燃炮仗，只一响，可怜的鱼儿就大多被震晕浮起，都说“鸟为食亡”，鱼也不例外。人类真是想象无限、创造无限，和人类一起生活在地球，真是动物们的不幸。姆妈总会说我这样做罪孽，但仍然会把鱼做得好好给我吃，也唯有母亲，才会宽容你的所有。
小伙伴们叫我一起去买炮仗，我说没带钞票，二表哥刚好经过听到，他掏出五毛钱，暗地里塞给了我。我很诧异，心里感觉一阵惶恐，只因除了父母叔舅这些最亲的人，从来没有别人给过我钱。表哥竟然一下子给了我五毛钱，要知道那时候的五毛就跟现在的五十块差不多。我一阵不知所措，然后升起一股感激之心，是的，在那个下午，我表哥让我学会了感激，他让我在人前重新认识了自己，他让我有了存在感，他让我活在这个人世不再感觉孤单，竟然还有别人会在意我不经意的一句话，这一刻，我心里感觉满满的。
年少的日子总是过得飞快。九月，秋分，彼岸花开的日子。《佛经》说：“彼岸花，开一千年，落一千年，花叶永不相见。情不为因果，缘注定生死。”表哥有一女友，是和他同村的一个女子，两人好了有几年了。像表哥这种忠厚实诚的男子，既然有女子跟了他，那他肯定暗暗地发誓，一定要给她幸福，至情至性的人，总是会有这样的单纯念想。但是，这女子却让人不安稳。却说有一回，表哥去她家找那女子，她家人说她去外婆家了，于是表哥就去她外婆家找她，想给她一个惊喜，不曾想只见那女子和一陌生男人坐在沙发上拥吻。刹那间，表哥只感觉天昏地暗，一阵凄厉从脚底直冲脑门，犹如五雷轰顶。曾经的山盟海誓，曾经的两情相悦，曾经的喃喃低语都还清晰地回响在耳畔。从来不曾想过会出现这样的情景。浅薄无知的女人，你怎么可以如此伤害一个痴汉的心。一个对美好生活充满美好希望的美好男子，就这样让一个寡情女子伤害；一个男人一生有过这样的打击，那他还有何自信去面对这不测的人世。刘希夷说：“可怜杨柳伤心树，可怜桃李断肠花。”表哥是真的可怜，也可爱可叹。表哥虽曾习武，但他也没做出快意恩仇的事。他静静地走到楼顶，拿了她外婆家的硬刀在前臂上砍了三刀。我一向来认为，对别人狠不算狠，对自己狠才是真的狠。在自己手臂上连砍三刀，这要怎样的勇气才能做到。《孝经》上说：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不敢毁伤，孝之始也。如今表哥却生生砍了自己的手臂，是为不孝。姑姑不会想到表哥的不孝，她只是哭，在医院静静地守着她的骨血，她的亲子。而那女子，却自始至终未出现一次。及后表哥手臂渐渐好转，只是精神有点恍惚，半夜三更也会跑到楼顶去打拳，可能怨气还在心口未曾散去。乃至有一回，我正在我叔叔家看电视，突然有人在楼下喊我叔叔的名字，并说：“快点，快点，你外甥这张嘴啊，你外甥这张嘴啊。”我在看电视，听得不清楚，只听见隐隐约约有人在说：“你外甥......鬼，你外甥......鬼。”深夜突闻这种话，让人如何不毛骨悚然。只感觉一阵冷气从脚底直冲心口，全身都凉飕飕的。我二叔赶紧穿上外套直奔我姑姑家。后来我才了解到我表哥拿了把剪刀，从嘴角开始剪，在脸上剪了道长长的口子。如此活生生血淋淋的事竟然就发生在我身边，这如何不让人害怕，打那以后，我看见表哥就会感觉一阵恶寒。就在表哥住院期间，他的嘴巴好得差不多的时候，有一次，他的娘娘带他去逛街散散心，逛到菜市场的一个卖肉摊时，只见表哥突然拿起肉摊上的一把尖刀，直接往自己的心口插去，幸好没伤到心脏。他奶奶直吓得软瘫在了地上。还有一回，在一次集市时，姑丈已经收摊回家了，表哥却一个人跑到姑丈的肉摊旁，将左手食指横在肉凳上，右手拿起放在篮子里的肉刀，硬生生就一刀砍了下去，只见表哥捧着左手在那里发抖，肉凳上血淋淋地躺着一截手指。表哥的心里会有怎样的戾气才能促使他做出这样自残的事，至纯至善的人，他即使被戾气冲昏了头，精神错乱了也不会想到去伤害别人，他只是伤害自己。在农村，一户人家家里要是发生这种事情，那消息是传播得很快的，一时间，山村“沸腾”，人们议论纷纷，胡乱猜测，说什么的都有。有人说：“姑丈是杀猪的，又信基督教，杀生杀多了报应来了。”也有人说有一只猪身上的病鬼上了表哥的身，因为前面有一次，姑姑家养的一头种猪病了，兽医给它吃药打针，但怎么也没好转。后来娘娘姑姑一起每天给它做祷告，结果好了。之后没想到表哥却出了事。于是山村的人就以讹传讹，说得神乎其神的。结果姑丈的兄弟姐妹就怂恿姑丈退出基督教改信佛教，或者请些道士来驱驱鬼。姑姑从小受太婆娘娘影响，也是笃信基督教的，她坚决不同意。在农村，信什么教是一户人家的大事，如果信基督教了又改信佛教，会被视为判教，要受舆论谴责的，自己心里也不安。既然做了人，活就活个庄严，活个脸面。
娘娘和姑姑是对基督教有大信的那类人，她们天天给表哥做祷告。也许是戾气渐渐消散，表哥慢慢安稳下来，精神渐渐好转，但遭受这样打击的年轻人，以后无论如何是找不回曾经的那种状态了，精气神总是无法完全复原。第二年，表哥来我家拜年，只见原本颇壮实的他已变得清瘦无比，我没什么好的能给他，只能关心他的人，不住的给他夹菜，他右手剩下的四根手指捏着筷子，还不停地颤抖着，他是这么的不安，对自己的人生这么的不信。恐怕他的一生都将活在惊惧惶恐中了。我看着表哥，心里酸楚，泪眼迷糊。
偶尔一次回家，照例去了教堂，只见第一排角落的阴影中坐着一青年，佝偻着背，目光呆滞，形容憔悴，九根手指捧着《圣经》，正一本正经地呢呢着。
2011.08.26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