追逐玫瑰的芳香
——读《李商隐诗选》有感
蓝颂华
“身无彩凤双飞翼，心有灵犀一点通”。
这是一句引用率非常之高的名句，背后有着多少辛酸与甜蜜，却是引用者未必能体会到的。李商隐最擅长摹写相思的绵长深挚，甜蜜与苦涩，期盼与失落。此首《无题》诗中，首联写两人心灵相通，却不能执子之手，只能幽期密会。星辰灿亮，晚风柔和，那氛围何等温馨旖旎，更衬出相会时的甜蜜。颔联写在宴会上相见却不能相近，隔座送钩，分曹射覆，只借那一个眼神，一个微笑，一个小动作，便似已知道了对方的心意。这幽微绵邈、曲折丛深的情思，这缠绵悱恻，惘然莫名的相思，溶于李商隐笔下，可谓细致入微，淋漓尽致！
时至今日，翻开《李商隐集》，仍似触摸到那一朵朵爱的玫瑰，感受到花的清香。固然，他的诗集中有许多咏史之作，有许多失意之叹，但最为后世所传颂的，直抵人心的，还是那些咏叹爱情的诗篇。他的一支梦笔，铸造了如雾里繁花般的诗境，尽诉爱之可望不可及，尽写爱之凄美、瑰艳与朦胧。那怅惘、感伤、寂寞的情思，拨动了多少天涯失意人善感多情的心弦！他对于心灵世界的丰富层次，它的变化的复杂奥妙，它的混沌难明，作了前所未有的细腻传神的展示！
人道才子风流，百花丛中过，春梦了无痕。李商隐却是个诚挚的人。就算要追逐繁华，也不忽略真情。若非如此，那一段段回忆又如何会挥之不去，在心上留下永远的烙印？只有用纯粹的心去爱，方能爱得深挚，爱得持久。多少芳华，几许倩影，踏浪而来，在相思的云雾里氤氲，风姿绰约。宦海浮沉，明珠难投，美玉蒙尘，俗世无情，也许爱是唯一的救赎。就算掺杂些许杂质，仍是这纷扰动荡、心机重重的俗世里最宝贵、明净的珍宝。因此他相信爱，怀念爱，执着地去爱。
在他笔下，爱是飘渺的细雨，温润了年少的情怀，淋漓了年少的相思。“飒飒东风细雨来，芙蓉塘外有轻雷”；“一春梦雨常飘瓦，尽日灵风不满旗”；“红楼隔雨相望冷，珠箔飘灯独自归”„„少时的恋人，是否曾和他有过雨中的邂逅，雨中的漫步与憧憬？飘萧春雨，见证一幕幕别离的寥落与怅惘；绵绵雨丝，化作那迷乱的追思。雨丝一系少年心。只是世路坎坷，人微言轻，身不由己的爱恋，也只能化作那雨丝风片，伊人的身影，终于淡作了云雾里的素女青娥。那迷离飘忽的梦雨，带来的是惆怅还是安慰？也许，他是个任性的人。年少的他，对于那段明知是无望的爱，仍如飞蛾投火，投入真心，尽尝爱情的灼热与痛楚。他没能及时抹杀爱的萌芽，以致此后的岁月仍不断追思，惘然不已。然而相形之下，我们是否太怕受伤？在曾盛行速配及快餐爱情的今天，人们是否过于清醒和现实？投入的真情不够多，就无法体验爱情的醇香与绵长。没有尝过痛苦的人，又怎会知道什么是幸福？
是多么勇敢多么纯净的心，才能够铭记明知无望的爱情。他是个勇敢的人，敢于付出，敢于去爱。供奉过爱的玫瑰，就算凋落也有余香安慰。“萼绿华来无定所，杜兰香去未移时”；“贾氏窥帘韩掾少，宓妃留枕魏王才”„„ 那些擦肩而过的倩影，有多少成了梦中的女神。“直道相思了无益，未妨惆怅是清狂”„„那无望的爱情呀，令人不甘、愤恨、抗争，挣扎，才如此深挚浓烈如美酒么？明知“一寸相思一寸灰”，仍难抑那如花灿放的一片春心。也许在爱情面前，每个人都曾是那痴狂的少年，唯有如此，才够纯粹、够任性，够温柔。世界便是因为有了如此的热情才年轻而动人。1
在他笔下，爱是瑰丽的神话，悲伤的、但不甘折服于现实的神话。且看他的《板桥晓别》：“四望高城落晓河，长亭窗户压微波。水仙欲上鲤鱼去，一夜芙蓉红泪多”。短短四句诗竟化用了“牛女鹊桥、琴高乘鲤、灵芝泣血”这三个神话传说！笔下众多神话典故的运用，给他的诗歌添上瑰丽梦幻的色彩，纵然神话的油彩下掩盖着现实的悲哀。“常娥应悔偷灵药，碧海青天夜夜心”；“不须浪作缑山意，湘瑟秦箫自有情”„„人间的真情，竟比富贵尊荣的神仙世界更让人留恋！那执著的向往和憧憬，融汇了无尽的热情，毕竟超越了功利的泥淖，闪耀虹彩！
在他笔下，爱是炽热的灯烛，照亮寂寞的暗夜，温暖了彼此心灵的凄寒。“皎洁终无倦，煎熬亦自求”；“岂知一夜秦楼客，偷看吴王苑内花”；“隔座送钩春酒暖，分曹射覆蜡灯红”；“蜡照半笼金翡翠，麝熏微度绣芙蓉”；“何当共剪西窗烛，却话巴山夜雨时”„„灯下的倩影，灯下的细语，灯下的茶香菜香，烛光里的微笑，织就了多少平常却温馨的光阴。他娶了与恩师不同派系阵营的重臣之女，岂不知今后的矛盾尴尬及为难？但爱就爱了，娶就娶了。此后伉俪情深，并肩走过多少风雨。每一次分离，都伴随着绵长苦涩的思念。非是良人轻远别，身如飘篷任东西。羁旅穷途，漂零浮生，唯有思念是不灭的灯烛，照亮异乡的孤梦吧？
但天妒佳偶，人走，灯灭，只余光留在心底。对亡妻的思念贯穿了他的余生。 “密锁重关掩绿苔，廊深阁迥此徘徊„„背灯独共馀香语，不觉犹歌起夜来”；“露如微霰下前池，风过回塘万竹悲”。夜色中走过寂寂的回廊，只听到自己的脚步。寒塘竹影，冷月花魂，佳人何在？楼寒院冷，怅望银河，此恨何极？“枕是龙宫石，割得秋波色。玉簟失柔肤，但见蒙罗碧”（《房中曲》）。“重衾幽梦他年断，别树羁雌昨夜惊”。睹物思人，似乎佳人的余香犹在，然而再没有温暖的怀抱容纳他的忧伤。荒凉旧宅，物是人非，他在追寻、追忆爱的踪迹。记忆的温暖，又能安抚多少现实的凄凉？伊人已化蝶，化烟，化水，化云，伊人的笑容也渺如远处雾中的灯盏，只有梦中相见。然而最悲哀的是“惟有梦中相近分，卧来无睡欲如何 ”。于是他不由突发痴想：“欲就麻姑买沧海，一杯春露冷如冰”（《谒山》）。世传麻姑能为女子添寿,曾见沧海三为桑田，因而诗人拟想沧海之水尽属麻姑,愿向麻姑买沧海,寻回全部岁月,给妻子添寿回阳。但麻姑不助,不施半点恩泽,“一杯春露冷如冰”。独对夜雨孤灯，已是“他生未卜此生休”。
他抒写过爱的隐忍：“芭蕉不展丁香结，同向春风各自愁”；他抒写过爱的等候：“曾是寂寥金烬暗，断无消息石榴红”；他抒写过爱的期盼：“玉铛缄札何由达，万里云罗一雁飞”；“斑骓只系杨柳岸，何处西南待好风”。可是为何自己短短的一生，仕途坎坷，情路沧桑？难道爱情需要考验来证明？难道爱情必经过泪水的洗涤才会纯粹？
飘不尽的梦雨，流不尽的珠泪，望不透的玉烟，拂不去的星光，参不透的蝶梦，舍不掉的情缘，停不了的浮生，写不尽的相思„„纵然是情深无悔，又奈何缘浅福薄？多少个无眠的夜晚，多少次痛楚的追忆？看着花残、香烬、酒冷、月缺、簟凉，此身何处？如何渡此浮生？深情令人生更苦或是更甜？于是，那相思的泪行、锥心的痛楚、温暖的旧梦、苍凉的余生化作了诗。我们看到的诗行，不过是真情的琥珀、风干的玫瑰、憧憬的星光，纵然如此，那余香、那余光也足以令人心醉魂牵。
遥遥相望，相思的痛苦印证了爱的存在。苦苦追寻，爱在时间里发酵。“深知身在情长在，怅望江头江水声”。爱到凄凉仍是美，爱到伤痛情始真。他是昨夜星辰下那个等爱的少年，他是深宵风露中怅望的书生，他是深秋夜雨中那个剪烛的旅人。他更是一只堕在红尘的青鸟，用诗笺传递爱的芬芳。
万象缤纷，繁华眩目，在物质的诱惑空前丰富的今天，有多少人还需要和渴望真情？有多少人只把爱当作装饰品，一种生活中的点缀？古典爱情中那一段段朴素的怀念与长久的相守，是否已成为消散在岁月烟尘里的传奇？那一曲曲关于爱情的吟咏，是否已成为湮没在繁华市镇里的古歌？我们心底到底需要的是什么？支持我们走下去的到底是什么？如果豪宅、名车都填不满内心的空茫，如果自由的行走之余却找不到一处可以栖居的地方，如果万众的注目都不能让内心宁静充实，我们的心到底企求着什么？
“如何四纪为天子，不及卢家有莫愁”。在追逐名利的路上，情感往往被牺牲；然而在追逐幸福的路上，情感岂能缺席？一颗足够温暖柔软的心田，才能孕育善良的种子。如果心是坚硬的岩石，又怎样滋养娇艳的玫瑰？李商隐用诗歌雕刻爱情，纪念爱情，让它成为琥珀，让它开成永恒的玫瑰。今天，重读李商隐，追寻那玫瑰的芳香，令人深思，如何能投入地信一场？爱一场，醉一场？爱过以后，是否有着怎样的结局，都比较容易接受？就像古龙在《楚留香传奇》中说的：“至少他来过，活过，爱过”。也许如此，就已经足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