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杯茶
我终于走出了家门，从一个经度跳到了另一个经度。虽是深圳同家乡位于同一纬度，可来到这里，一切还是有着翻天覆地的改变。彼时总是渴望挣脱家里的牢笼，奔向繁荣的大都市，现在却琢磨不定，这一切，到底是为了什么？
自从离家求学后，我每个星期定时的打电话回家，听母亲说，退休在家的老父亲去工作了。他回来了，他又出去了；他睡了，他又醒来了„„终于有一天，轮到父亲接电话了。他刚上夜班回来。听到耳畔熟悉的富有磁性的声音，我忍不住热泪盈眶，两位年迈的老人，独守空巢，就像独守一座空城一样，寂寥难耐。父亲依旧健谈，甚至谈起了文学，并再三叮嘱我学业无论如何不能放弃„„
曾经，我也曾和父亲一道，在某个午后，栖身在几平米的阳台，点上一个小炉，慢悠悠地煮着开水。每每那时，藏青的石桌上定会摆着褐色的茶具，一个茶洗加一个茶壶，三个茶杯。无论是炎炎夏日，还是寒气逼人的冬季，父亲都会在闲适的下午，独饮自酌。我只是偶尔在书海中徜徉得累了，才踱出书房，喝喝几杯功夫茶醒醒神。所以，父亲一见我出来便加大炉子火候，一冲，便是三杯，其中两杯永远是我的。
还记得，父亲冲泡的茶的甘醇味道。他先是煮着水，从金色的茶罐中掏出带着清香的茶叶，耐心地塞入壶中，待水煮开后，一一烫杯，我爱极了这氤氲的热气，温暖而真实。随即便是热壶，绕着四周浇下开水，原本干枯的茶叶便复活了过来，翻转、跳跃，开始散发着淡淡的清香，这已死亡的灵物，就在父亲的巧手下，把终生积蓄的生命都发挥出来。之后，父亲慢慢地刮沫，此时的茶，被太多人玷污，只有洗濯才能保持原状。再淋罐，将第一遍茶水倒入杯中，洗杯，倒掉。我曾见过外行人喝第一遍茶的，当时觉得十分好笑。现在想来，才明白这茶道中，冥冥之中告知我们，好东西越是长久越是珍贵，正如第一道茶为弃茶，往后却越品越香了。此时的茶叶已经发得差不多了，能出味和色泽了。再将水倒入壶中，盖上盖子，用大拇指和食指轻松一抬，茶壶便腾在半空，稍微一倾倒，茶水顺流而下，依次倒入杯中，直至最后几点轮流在落杯子上，这是著名的“韩信点兵”，我从来都不去想茶道的含义，偶尔父亲会向我讲一讲，只因这道工序后，茶就沏好了。三杯茶呈“品”字摆放，褐色的杯子内里盛着琥珀色的茶，晶莹透亮，处处散发着迷人的茶香。捧起一杯茶，杯子是温热的，饮下去，略带苦涩，随即便
是说不尽的芳香，让人喝完还想再续一杯。我曾是如此贪婪，却又那么浮躁，竟耐不了性子去等待另一轮的水泡疯狂上升。不知何时，父亲沏茶是总是习惯冲三杯，然后静静地等待我出来把那两杯给喝掉。
我的老父亲，您现在还沏三杯茶么？是否依旧在某个安静的午后，独自点着“红泥小火炉”， 拣茶、装茶、烫盅、热罐、高冲、盖沫、淋顶与低筛，然后，茶水倾泻，落入三个杯中？我曾是那样的不懂事，自从升入高年级，便窝在书房不愿出来，您多次在阳台喊我去喝茶，我竟然没有回应。高三那时，无论是周末的下午，抑或是在每个夜深人静的晚上，你总会笑眯眯地端着一杯茶来书房看我，那时我竟忙碌得匆匆呷一口便又伏案做题。耳畔存留的是你愈走愈远的脚步声。那时无天日的忙碌，能换来此时您憨实的微笑，我也就心满意足了。当我收到成绩后，我第一时刻跑到父亲面前，高喊着我过了，我过了„„我从来都没有看到那样不苟言笑的父亲，笑得那样灿烂，那个微笑，足以弥补我一年来的种种逆境和挫折。
不知什么时候便爱上了喝茶，依稀记得小时候的我是万万不能喝茶的，茶具有提神助消化的功效，我若喝一小杯，也会彻夜翻来覆去睡不着，还要在挨饿中催眠自己。上了初中，学业越来越紧，熬夜便渐渐成了习惯，有的人提神喜欢喝咖啡，我则爱上了父亲泡的茶。那时候的我，在每个周六的下午写完读书笔记的作业后，都会跑到阳台去喝茶，和父亲说说话。家里的那一方阳台，是父亲最钟爱的地方。因是父亲卧室延伸出来的阳台，父亲极用心地布置了一番。推拉的落地窗外便是父亲从古董木材店里淘回来的酸枝半月台，用来摆放茶罐和火炉，阳台底下砌着凹凸有致的仿古瓷砖，耐磨也易排水，中间是藏青色的石桌和四把石椅，刚好适合我们一家四口坐，可惜，这四个位置上的人总也凑不齐，之前总是空着一个，现在空着两个，或者，只有父亲一人坐在冷冰冰的石椅上„„半突出的露台，使我们的阳台有了春光的暖和、夏雨的洗涤、秋日的和煦、冬风的侵袭，父亲还在两边装上了窗帘，夏日虚掩，可过滤炎热的阳光；冬季封闭，可阻挡寒冷的狂风。我也经常分享着父亲的这块宝地。常常是写完作业，便在这一方小天地里，和父亲扺掌而谈。后来看过一本书，是金兰都教授写的《因为痛，所以叫青春——写给独自站在人生路口的你》，我很是喜欢其中的一篇文章《你的人生此刻停留在几点》，他说，假如人的平均寿命是80岁，将人出生到死亡的时间比
作一天的24小时，那么，我们每过一年，我们的人生钟便走了18分钟。如此算来，现在的我才是早晨的6点，我还没有睡醒，晨曦正慢慢扩散；而我的老父亲，已是傍晚的6时54分，夕阳无限好，只是近黄昏。我们一个日出一个落日，拥有不同的景致。那么，我初中的时候，父亲是下午4点多的时候，那正是下午茶的美好时光。在那两年多的周六下午里，我们伴着茶香，在小阳台里畅谈古今、天文地理。我还记得，父亲讲起毛泽东的诗词时眉飞色舞，那双食指和中指泛着烟褐色的手，在空中比划着；在我学书法的时段里，他也执笔在热气腾腾的茶边，写下他对人生的种种感悟，那些繁体字敦厚、清新，像极了父亲温文尔雅的性子；他也曾蘸着茶水，在桌子上向我讲解天体运行的轨迹，父亲是地理系专业，有了他的陪伴，我们一起看了几十年甚至是几百年一遇的日全食、月全食。那些美好的下午茶时光，如今我倍是怀念。因了所谓的学业，而渐渐淡忘这静谧的时光。我来日回家自是可以再和父亲饮茶叙事，而父亲却再也不是下午茶的时间了，是余晖未尽的傍晚。
现在，我住在11楼的宿舍，出入都要等人潮拥挤的电梯，那一块三角形的小小露台，放眼望去尽是在建或已建的商务大厦和公寓。我怀念着2楼的轻松，及阳台外那一年的花开花落。深圳人也有喝早茶的习惯，在茶餐厅里要一壶茶，点几样做工精致的点心便打开了话匣子。可我总是喝不惯这里的茶，太淡太粗。我最终还是把喝茶的习惯带来了，跟父亲一同到深圳，父亲带了一罐凤凰单丛茶给我，自从我养成喝茶习惯后，便偏爱这凤凰单丛，有的人嫌它太浓，我却爱之至极，它的厚重不是一般人能品味得了的。同时，父亲还专门淘了套迷你的茶具给我。有时，也和宿舍里的另一个潮汕人沏茶，却怎么也沏不出那个味道。那人，那环境，那个午后，都已定格成琥珀埋藏于记忆深处。
现在，我孤身一人在周末的下午泡着一杯茶，想起以前那点点滴滴的下午茶时光，更加思念我的老父亲。想着他一个人对着三杯茶，自己喝一杯，等待着那两杯渐渐冷却，可谓人走茶凉，然后又倒掉，再填满，又倒掉，再填满，不是没想过只冲一杯，是多年来形成的积习，终究改不掉。
以前总想着要离开那一亩三分地，看看外面的世界。就像齐秦唱着“外面的世界很精彩，外面的世界很无奈„„”我和我的老父亲也像歌里唱的一样“在很久很久以前，你拥有我，我拥有你”，如今我去远方流浪，而我的老父亲，会在
某个午后，在阳台轻吟着“当你觉得外面的世界很精彩，我会在这里衷心地祝福你；每当夕阳西沉的时候，我总是在这里盼望你；天空中虽然飘着雨，我依然等待你的归期；当你觉得外面的世界很无奈，我还在这里耐心地等着你„„”少年时的心性浮躁激烈。今日思之尤觉得羞愧，才逐渐知晓，生活，或则毋宁说命运，这种我们向来投以抱怨或者不屑的东西，在这样一个漫长的过程里给予了我们如此庞大的福祉与原谅。只是我们紧紧抓住一些痛，忘记告诫自己要感到幸福。在过去我们因为对生活有苛求和怨恨而拿自己的亲人刻薄相待的日子，是多么可悲。 为何我要背起行囊，远离故土？或许是因为年迈的父亲再也跑不了那么远了，就让我代他去感受这个世界，我要把我所经历的都告诉他。
可曾知道因了这两人的遥远，我的成长才有所附丽。
徐美玲，深圳大学文学院2012级中文4班，13751137363，
深圳大学浪淘沙文学社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