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其他角度看《骆驼祥子》
近日又重新读了老舍先生的《骆驼祥子》，读来的认识和当初第一次读的时候有着很大的差异。想了想为什么，也许是因为这些年来读了很多书，经历了很多事情，对事物的认识更深一层的缘故吧。所谓其他角度，一个自然的前提就是，有一个大家都认可的角度，这是每一个人读《骆驼祥子》都不能绕过的，而其他角度，则未必能受到读者青睐。
先说大家都认可的角度。第一次读这篇小说，给我们的感觉一定是愤怒中透着无奈。那是整个近代中国最最黑暗的北洋军阀统治时期，是一个野蛮决定一切的时代，法律和道德丝毫不能把黑暗照亮。我们会对那个时代破口大骂，也许会联想到很多今天的社会黑暗现象，我们会把很多事情归于命运的无奈，但是更多的一定是批判。我们可以很容易得想到一串批判现实的著名小说，可是，这样一部作品，为什么能够在现代文学的众多作品中脱颖而出呢？难道因为《骆驼祥子》是平民化的语言？因为它的文笔更好？我觉得这是一个作家的作品风格问题，重点在于形式上，一般不涉及思想层面。所以，我觉得在这部小说中还有很多没有被发掘出来的东西。谈这部小说先从主线说起，也就是祥子的转变。
祥子的转变源自于很多件事情，他是一步一步走向他初始观念的对立面的。第一件自然是被军队抢走了车，辛辛苦苦的劳作化为乌有，幸好还有三只骆驼，卖得三十多元，多多少少给了祥子一些希望。但我相信，没有这点希望，祥子也还会振作，他在曹先生家拉包月，当一切顺利的时候，却被命运捉弄，给骗走了所有的大洋。中国有句话叫“可一而不可再”，这下祥子有些扛不住了，加上和虎妞的事情也让祥子很烦恼，最终被迫成婚。可婚后的祥子并没有放弃最初的追求，依然坚定拉车的信念，只不过心中多了份责任，面对虎妞的反对，他不动摇。后来的生病从某种意义上来说是祥子生命的转折点，他恨自己，也恨天，而其他车夫的经历也让祥子认识到自己先前观念的错误。从此以后，我们看到了另一个祥子。这中间还有最后一次希望，那就是找到小福子，但是命运会捉弄祥子，难道不会捉弄小福子么？从那以后，他不再想买车，能少拉一天车就少拉一天，也喜欢上了烟酒和女人的滋味，练就了一手骗人的本领，最后没有力气拉车，便靠打零工一天一天地混日子。
这本书就这么读完了，相信每一个读者会说，社会的黑暗和命运的不公让祥子由好变坏。在小说的最末，作者也如是说：“体面的，要强的，好梦想的，利己的，个人的，健壮的，伟大的，祥子，不知陪人家送了多少回殡；不知何时何地会埋起他自己来，埋起这堕落的，自私的，不幸的，社会病胎里的产儿，个人主义的末路鬼。”可见我们都是认为祥子开始时好的，后来变坏了。但是我想问：祥子真的变坏了么？这里我们就面临一个问题，那就是对坏的定义。我想，不论是今天，还是作者生活的那个年代，我们对坏的定义都主要是按照我们中国传统的伦理思想来定义的。由此，作者批判了个人主义的麻痹性，揭露了造成国民悲剧的社会原因，鞭笞了人性的堕落。可是，如果我们按照西方的价值观念想一想呢？个人主义是西方文明的产物，以此看来，祥子的生活虽然不算好，可是总比陷入一次次被命运捉弄的痛苦中要好一些吧，并且有时候他也能捉弄一下别人；祥子是自由的，不用为了什么而活着，没有负担，活腻了可以随时撒手人寰。在那样一个没有民主的社会里，自然没有法治可言，道德能约束住君子，岂能拴住匹夫？也许像祥子那样，今朝有酒今朝醉，明日愁来明日愁，对这样一个落魄中的生命来说，才是最好的生活方式。
可是我们是生活在古老的中国，西方思想来到中国仅仅一个世纪，老舍先生是受的私塾教育，对于中国传统的思想自然更为熟悉，所以，这部小说里面一定饱含许多中国传统的人生哲学。在我们的价值观里面，祥子一定是变坏了，他的生命一定是一个悲剧的结局，试想，一个今天死也是死，明天死也是死的人，何异于行尸走兽？生命对于祥子来说是最珍贵的，如今也不似那般珍贵。这些是个人主义所认识不到的。我们可以说祥子的悲剧是整个社会造成的，因此把这部小说的主旨归于对现实的深刻批判。但是我认为，祥子的悲剧是他自己造成的，悲剧的根源在于祥子的内心变化。这就涉及到了对我们传统伦理价值观的认识。 西方文化特质是外向的，强调每个人的权利不受侵犯，强调每个人的自由，所以他们有法律作为约束，不违反法律的事情都可以做。而中国的文化特质是内向的，我们习惯于从自己内心来入手，让自己的内心符合天道，由此，人人可以为尧舜。这里并不是说人人都能做皇帝，而是说，你的行为合乎符合天道的内心的要求，尧和舜在你这种情况下也会这么做。我们重精神不重物质，重德不重业。也许你会觉得可笑，没有物质哪来的精神？但是，我们要的物质的一切，不也是为了精神么？我们不是从外在而内在，而是直接去向我们的内心来挖掘，来取得我们作为一个人生命中最重要的东西。哪怕不可成功，但坚持了我们的内心，生命也是有价值的，也可以是圣人。孔子知其不可而为之，孔明明知汉室不可兴而一再出师北伐，岳飞明知一死而扔要尽忠，文天祥不要荣华而选择浩然正气。也许今天我们会说这些人傻，那是因为你不了解他们的内心，他们心中有超出于生命的东西，那些物质又算的了什么呢？这种文化让我们选择修齐治平，以天下为己任。
对个人来说，第一步要修身，有自己的修养，渐渐的，这种修养深深根植在了我们的文化当中，即使不读书，也具备这种修养，祥子一开始不也是具备么？他开始不和老车夫抢生意，宁可自己多花点力气，也要实实在在挣钱，从不偷懒，他的生活有着明确的目标；后来车被抢，他偷来几匹骆驼，当他要把骆驼买给加工骆驼肉的地方时，他又感觉“把骆驼卖给汤锅去挨刀，有点缺德”，这不是恻隐之心有是什么。虽然祥子没有文化，但他也深深受了“仁”和“礼”的影响，我们也可以说，这时的祥子，也可以成为尧舜。
但是后来祥子变了，他也开始和老弱残兵争买卖了，不过他心理是这样想的：等将来挣了钱再对大家好。在这里，他的内心向命运做了妥协。但，我们仍然可以说祥子还是好的，他的内心依然是符合天道的。再到后来，命运一次一次地捉弄祥子，他无法再坚持，他已经对他一以贯之的东西产生了怀疑，最后完全抛弃，变得和一个动物没有区别。
我们可以试想一下，如果祥子还是像以前那样，还是最初的那个祥子，任何不幸没使他改变他人生的信念，会是什么样？我们做最坏的打算，他被一次次地捉弄，最终没有实现他的梦想而悲惨死去。可是这样的祥子还依然是祥子，他自始至终都严守着生命的宝贵，他的一生是充实饱满的，临死之际他也许遗憾，而这却不能掩盖他的伟大、有价值的一生。但终究祥子还是放弃了内心的坚守，他找不到他心灵的所在，因而变得麻木，背叛内心，最终让心灵扑向了荒芜，一切都随性吧，都得过且过吧，到此，祥子作为一个人，已经失去了他作为一个人的意义，活着的祥子和死去的祥子，对他自己来说，已没有什么差别。
圣人帮助了千百代中华儿女，而书中也有这么一位圣人，来帮助祥子，这个人就是曹先生。祥子说他像孔圣人，在他身上祥子看到了希望，而这个圣人也能给祥子以“乡间的美好”这样的感觉。他不但在物质上帮助了祥子，更是在精神上是祥子的导师。曹先生和别的雇主有很多区别，他的身上透着我们传统文化中的仁与礼，他把祥子引向正路。第一次他给车子被抢后内心矛盾的祥子指明了一条路，第二次，他给虎妞死后一钱不名的祥子以生命的希望，可是这次祥子拒绝了。如果祥子接受了曹先生的指引，祥子一定不会变坏，也许深受西方思想影响的我们会说祥子好傻，但是更多的我们还是会对他竖起大拇指，会很敬佩这样一个布衣尧舜。
由此，我觉得祥子悲剧的真正原因在于他自己。老舍先生不但在这篇小说中批判了社会的黑暗，同时，也表达了对国民失去内心坚守，践踏生命价值的深切悲痛。甚至，小说的核心不在于强调社会的黑暗，而在于心灵城堡的失守，这样，我们中华民族将很难看到未来，看到希望，这才是最可怕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