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王老六”画像
我写过一篇《王老五文化》，在这里，我想写写“王老六”，是指那些确有家庭却常常行似王老
五、浑身上下很难看出有家庭生活迹象的人。
在酒店里、歌舞厅里，在私人的种种名目的聚会上，我们常常可以看到王老六，他们多半神清气爽，衣冠楚楚，飘然而来，从不带上自己的太太或先生。他们在家里，为菜汤咸了还是淡了，有时也会磕碰拌嘴，可在这里一个个举止优雅。男的体贴入微，引位让座，斟酒夹菜，好似英国的上流社会的绅士；女的颦不弯眉，笑不露齿，眼波流转，俨然维多利亚时代的窈窕淑女„„
他们在家里，或许多花了10元钱便心疼不迭，多陪了老婆一会儿便像屁股下塞进了一块针毡，可在这里，他们掼足了富翁的派头，随意签发时间与金钱的支票。为了让两片精致的红唇能同样精致地运转，他们不停地叫上生猛海鲜、饮料小吃。除了职业“猎手”，他们是一条情感或者说欲望超载，却又不敢贸然去哪个港口卸货的轮船，他们得去迷迷的目光里发现航线，在若即若离的言谈中开拓航线，如此迂回而又刺激的航和，岂管头上已是月上中天，还是东方既白？
他们在家里，两口了一天说不上一句话，有的不是忙，而是缺乏兴致。多数情况下也不是不能沟通，而是不想沟通。可在这里，男的几乎人人善侃，上自军国大事，下至股市风云，旁涉周易气功，里巷绯闻，当然也不会忘了来一番放眼四海，诸如西方男女像一支歌里所唱“不要问我从哪里来”的即兴或偷情。
除此之外，王老六们还有一个极易识别的特征，在不得不向对方谈到自己的那口子时，他们会抹去一切感情色彩，他们最不讲“我太太”，也不会讲“我爱人”、“我先生”如何如何。即便是中性的称谓“我丈夫”、“我妻子”他们也吝啬于口，他们知道哪里是敏感点和怎样回避敏感点，一般的称谓是“他”或者“她”。
王老五的人数可以统计出来，而王老六却很难统计。他们是波斯弯上空的隐形飞机，他们是行踪不定的地下工作者，他们是睡在斯大林身边的赫鲁晓夫。但根据当今中国的家庭中的维持型的现状，我们可以断言，王老六们的队伍倘若能集合起来，一定比王老五的更为庞大„„„
尽管现实生活里，前者在源源不断地补充后者，可多数王老六还是成不了王老五。比起坚守家庭的围城，一丝不苟地操练着传统道德的人们来说，溜出围城，去哪能条迷乱幽静的花径上作精神散步，去哪条没有大风大浪的小河里作情感放舟的人，当今有人称他们为潇洒。但要真的如王老五一样，光天化日之下拆了那座围城，由地下走到地上，王老六们普遍从骨子里感到一股痛感，或者还有几分怯弱。一想到离婚后孩子有可能随对方而去，若干日子过后，孩子会称一个没有一点血缘关系的人作“爸爸”或“妈妈”，他们的心顿时就像被谁撒了一把玻璃碴子。不少人还几近精卫真海、女娲补天，从锅盆碗盏到冰箱彩电，从阳台摆设到室内装修，耗费了许多精力与财力。他们害怕随着离婚，这一切便化为乌有。对他们来说，要再造起人个家来，其艰难不亚于作第二次投生。即使还够再作一回经济长征的年龄，可多半了失去了当初卧薪尝胆、投入经济长征的激情。
当然，还有这样的王老六，跋涉于仕途，却有商人般的算计，极工于把握最大的实惠和最小的风险，或者弄潮于商海，却像政治家一样极善于将感性升华为理性；情人如补丁，补丁再鲜亮毕竟是块布头；夫妻如衣服，再陈旧破烂也是件完整的衣服。两者不约而同地奉“一国两制”为圭臬，即在他们心目里，老婆是老婆，丈夫是丈夫，情人归情人，大路朝天，各走半边。
王老六的情状可谓五花八门，林林总总。谁若能穷尽这一切，谁就多半有资格写出一部20世纪八九十年代的中国社会的情感史、心理史。但大抵说，这支庞大队伍的构成是：有局限的人道主义者，他们对老婆或是丈夫不见得很人道，对自己的孩子却想表现得尽量人道；有局限的现实主义者，他们在情感的上去建筑里搞颠覆活动的同时，却承认经济基础的决定性力量；有局限的理想主义者，他们竭力将自己的所作所为描绘成现代社会的情感大峡谷里一排排湍急的浪涛，却又始终回避这一理想将在哪片土地上落地成荫；有绝对的机会主义者，他们既要占有官场的机会，又要占有情场的机会，既要拥有道德评判他人的机会，又要拥有自己眠花宿柳的机会；有绝对的杯水主义者，说穿了，他们进行的是一种特殊的机械运动，运动之前，不无几分新鲜感，可运动过后依然是麻木，颇像屠宰流水线边占着的食品检疫员，每经过一架白花花的猪肉，便在上面打上一个蓝印„„
即便是机会主义者和杯水主义者，你也很难对王老六作出高尚还是卑微、真诚还是虚伪的价格界定。官员们觊觎情人或是已拥有情人，这并不妨碍他大刀阔斧，将管辖下的地区或单位的经济指标给翻上几番；在女人身上没有少花钱的老板们，或许赞助起希望工程来更为波澜壮阔„„生活是复杂的，王老六的内心世界同样复杂。倘若动的是真情，他们在瞒与骗之中牺牲了夫妻关系中的不少东西，这自然是卑微；可为了这个家庭的存在，他们又自觉地不无痛苦地舍弃了自己的一些东西。他们的那份潇洒只是一去纸潇洒，揭开这张纸，那骨子里还是宛如有一根筋似地连着某种责任感。倘若这不能称之谓高尚，但也绝非卑微。
不少王老六因着这种责任感，对家庭不满意，却又要维持家庭；喜欢上了婚外的某个异性，可又觉得倘若不与其成婚，便愧对其人。最后造成的必然是，与婚配对象的关系不正常，若有外遇，与情人的关系也不正常。这两难境地的悲剧意味在于——他们渴望真诚，却在难以真诚的日子里日益腐蚀着真诚；他们厌恶虚伪，却在不得不虚伪的日子里变得日益虚伪„„
当今，王老六熙熙攘攘，比比皆是，显出了社会情感流和的某种浑沌，也像中国其他诸多领域出现的两难局面一样，表现了社会处于巨大转型期的一个必然特征。这是一段真实的存在，一段在较长的时间内即便社会舆论与行政命令联手了难以取缔的存在。
但对当事者来说，除了有勇气与智慧摇身一变，以王老五之身走出一条新途外，这一存在，则是一道以纸花一盆景虚拟出来的人生风景。尽管有一时的绚烂与迷离，温馨与润泽，但最终留下来的，只是一个个被无边的空谈给席卷了的日日夜夜，一堆堆烟蒂、饮料空罐与瓜果壳，或许还有朴素慰藉过后又相互伤害的几度怨恚，命运溜出瓶子了又不得不装进瓶子里去的几声喟叹„„
此外，还能剩下什么呢？
对此，王老六们大概会吟唱出两种词儿。一种是“不求天长地久，只要朝拥有”。还有一种便又如一首流行歌里所唱的那样：
“呵，路边的人我早已忘记
经过的事已随风而去，
异动的心，已渐渐平息„„”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