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个摆渡人
年前回家时，听得母亲说，在在外婆家渡口摆渡的那个癞子老去了。他一生无儿无女的，连媳妇也不曾讨着，怪可怜。村里的人就筹钱给他买了副棺材，找了块地，堆了个坟头。
村子里的人管叫他做癞子，起初是因为恨他，而并不是因为他真的有癞子。 在*的那时，因为他不曾识字，不懂得什么是社会主义什么是资本主义，也并不知道马克思列宁是谁，认准了一个毛主席。更兼得他又是贫农，所以深得时代的亲睐，也就做了那个地方红卫兵的头头，每次村子里开批斗大会时，他总摆出一副十分神气的样子，在会上指出：“谁是走资派，哪个又是地主阶级遗留分子……。”
而在事实上，他不曾晓得这些名词的，他之所以懂得这样说，是因为他到县里开会时，坐在位置中间的那个人要求这样说的。他也没有特意地去针对谁而说的。
在那个时代，他出尽了风头。
他说是要出一口穷人的恶气，但是出了恶气的同时，难免会死人，好几个村里面的人被他整死了，其中包括我外婆家的一个表兄。于是，村子里的人便怕极了他，恨死了他，在暗地里也就把他叫做癞子，此后便一直这么叫着，也终于没人记起他的名字。纵然记得，也是恶气难平而不愿说的，于是我终不知道他唤作甚么。
*后，他的风光也就到了头，一个人老大不小了，却不曾讨着媳妇，虽在“抢工分”时争得三分田，但却又因发了大水，淹了。那间垂垂可危的房子，是他父亲留给他的唯一的遗产，也快倒塌了。眼看着他就要活不下去，村子里决定就把那艘木船，让他在那里摆渡，给他几十斤的公粮，从此他也就住在了船上，这一摆渡就是数十年。
这河并不宽，最宽处不到五十米，这渡口就在这河流的最宽敞处。渡口十分地简陋，只有这一艘小小的木船，和几个自制的竹排，有那胆大的，撑着竹排也就过去了。一根长长的缆绳透过船舷处的孔，连接岸边的两颗大树，船要渡到对岸去，只需牵引着缆绳，需要的力道不打，但是长久了，手便会生水泡，不小心弄破了有火辣辣的痛。
这艘船也不好，两米宽不到，约莫是六米长，每次所容下的人不也多，至多不到
五、六人，大一些的货物是不能够由这里度过的。中间部分有一个小船舱，得低着头才能钻进去，里面放着被子、席子和衣服等杂物，和一口小锅，一张凳子，摆放得极为整齐。船尾有一个自制的泥砖灶，灶底厚厚的一层草木灰。
便是这张小小的船，成了村子外面的女人回娘家探亲的主要通道。那时候，容县水电站还没有建成，自然也就没有桥可以通过。村子里面的人想要到对面去，得先走上三个小时步行县里面，再搭车才能到。偏偏又出奇的是，这个村子里面，多数都嫁到了河对面，或者更远的一些地方。所以每年年初
二、初三的时候，这个渡口会变得十分的繁忙。
叼着一个自制的竹烟桶，脸是一个陡峭的石山，沟壑丛生，满脸的皱纹便是那素描画上的初笔勾勒，显得又深又长，一双眼睛凸了出来，额头十分的明显，嶙峋的骨头透着古铜色的皮肤撑了出来，烟圈在头上圈圈环绕，挥之不去。这是我对这摆渡的癞子，存在于脑海的第一印象，因许多年未见，终究是模糊的一个印象，并未变得清晰。
人们说，从他摆渡那时候起，他的话就变得异常地少了，有时一天未必会说上一两句，没有人渡船的时候，只独独地在那里抽烟。在人们的印象里，他唯一红过脸的一次，是一个醉汉，骂他是“绝了户的种”。这对于乡下人来说，这是不能够忍受的侮辱。为了捍卫他的尊严，他举起了他的拳头，却被小鸡也似的推了出去……次日，人们看着他一撅一拐地走路，拉渡船的时候显得有些吃力，出了一头冷汗，有人好心便想着要帮他，不料他竟识不得好心人，从嘴里迸出一句：“我还没到死的时候！”那人讪讪地走了，回去一经宣传，他便更令人心生厌恶了。
水电站建成后，他似乎变得烦躁起来。不时地跑到村委会去问：到底怎么样决定，还要不要继续摆渡？村委会一时还定不下来
据村子里面的人说，他死前定是十分痛苦的，整个人都蜷缩在那张潮湿而又破烂的被子里面。他的死，没有引起村子里一些动静，有几个男人把他的遗体架进棺材，到河对面的山里挖了个坑，埋了便走。
他的后半生都在摆渡，却不料始终没有漂到岸边。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