爸爸执意要耕种山野上的地，这让妈妈不止一次光火。爸爸偶尔慨叹，志趣不相投。就像他们晚年的预想，妈妈想在没有泥土的城市，临水而居，爸爸想幽居山林，耕作度日。而我一直站在爸爸这边，妹妹是站在妈妈那边。就这样，一家四口就可以分崩离析。
我是被妈妈讲电话的声音叫醒的，我侧卧在窗下的硬榻上，听她和朋友絮絮叨叨，我有多么让她忧心。妈妈总希望我安稳度日，最好即刻就把人生定稿，让她一览无余，她也好高枕无忧，无需再费神。而我却只能算得上暗度陈仓，却不敢阴奉阳违，至于何时度完却无从知晓，所以在同一个屋檐下呆久了，难免龃龉。一为了不再生口角是非，二为了去山野里呼吸新鲜空气，我就和妈妈说，我要去给爸爸送水。妈妈让我拿了两盒奶，临了还不忘说一句：“找你的老爹去吧，你就和他一样，幸亏你不是男孩子，要是男孩子还不知道要怎么翻天呢。”
我就这样冠冕堂皇地出门去了。
山野的路崎岖陡峭，山崖上的绿萝在初夏里就已郁郁葱葱，我只能提起长及脚踝的裙子小心翼翼，裙裾也难免钩挂路边的野草荆棘。我一面走，一面想着去自家的坟地，想着或许我那些亡故的长辈会体谅我的心情，最起码他们不会像妈妈一样言语里都是否决。想归想，却不是良方，不过是自己偏激的小念头，等我看到爸爸的时候，他正认认真真给荒地喷药呢，一丝不苟。
爸爸自然不会理会我带的饮品，却认真听我的絮叨。我在地边沿着边边走，跟在爸爸身旁与他同步，会有喷洒出的药水随风沾湿在我的脚踝上。
“今年再过一个生日就二十四了，你不能怪你妈妈着急，虽然她是跋扈了些。”爸爸随口说着，像是聊无关痛痒的话题。
“我不想就这么定位，虽然人生再怎么离奇也不过如此，谁也逃不出这个圈圈，可是我还是不想就这样了。”我大概和爸爸谈过太多相似的内容，他都不怎么回应，只是说：“你自己经历了自然会改变，只要你自己不后悔。”
相知的人大概就不用赘言，我再清楚不过一个过来人的痛惜，像我每次那么残忍地问他：“走到现在你后不后悔？倘若人生可以重来，你仍然这样选择那就是不后悔，如果你另择他路，那你就是后悔死了。”面对我这样的质问，爸爸只会说：“既然选择了，就要面对，除了往前走，能怎样？”这算是回答吧，想当然也会知道答案，他因为忠于自己的本心，错失了太多机遇，而从我还在学校时，他就和我说，理想和现实差距太多，两者相遇，苦痛居多，不若实际些。”
从中我明白了，老爹纵然后悔自己的人生，可是他依然执着，所以他只给我一个表象的描述，而不是一个肯定或者否决的答案，而作为一个父亲，这些话，这些他对女儿持有的态度，是有多么折磨他自己。相比爸爸的隐忍和痛楚，妈妈则是爽利的、直接的，整天大呼小叫地和我吵的，无非是她的务实主义，其实我觉得妈妈的观念蛮可爱，带着她家族的特色，她讲话从来直戳根本，绝杀不留余地：“你已疯魔，只是你并不知道，你自己不知道，难道我们做父母的也要装作不知道么。”
仅此一句，我就没有生还的余地，“我已疯魔”，疯魔之人压根就不再有清醒的意识，也就没有了发言表态的权咸宁人才网 www.daodoc.com dongding利。接下来当然是无休止的博弈，只可惜价值观不同，人生储备也不同，性情更是水火不容，到了，两败俱伤。
爸爸还在喷洒农药，每次他心情不爽，就会跑山上耕作，或许这是他排解的一种方式，隐没山林，不是避世，而是回归，据说妈妈年轻的时候也钟爱登山，可是二十六年的打磨，就已让一颗玲珑雀跃的少女心变得千疮百孔，显然再没有那份心趣。药水喷洒过草丛，在草叶间留下晶莹的点滴，有一只翠绿翠绿的，还没有长全羽翼的蝈蝈，在草丛间蹦跳腾挪，倘若他的生命不是去日无多，想必蝉鸣还没有喧闹，他就有了翅膀的飞翔。
我站在崖口的迎风处眺望远处的村落、城市，天上漫散着流离的絮云，太阳已经稀薄成波纹，风也就凉了。静默流深，时光的河从眉眼、耳畔处漫溯。有停栖在高空五线谱上的鸟儿，腾空飞起，只影向谁去。我在心里默念，让我变作一只鸟儿吧，让我变作一只鸟儿吧，哪怕只是来生。我知道风听得到，会把心愿带去很远很远的地方。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