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建航，1962年出生，毕业于北京建筑工程学院建筑学专业，古建专家，现任北京建工建筑设计研究院古建所所长，长期致力于古建方面的设计实践与理论研究，作品涵盖古建设计、文保及风景区规划设计等领域。
代表作品:北京大学经济研究中心、世界名木与古典家具展览中心、广西桂林旧城改造
【采访内容】
问:一个项目从开始到完成是怎样进行的，其中建筑师和甲方之间会进行哪些接触和沟通? 崔建航:我就结合实际说吧，项目一开始，肯定要收集相关信息，和甲方初次见面，了解项目实际是怎样的一个情况。我觉得跟甲方接触，一开始要摆正心态，既不是一定要把这合同签下来，又不是说对这个项目不感兴趣，感兴趣就做，不感兴趣就不做。因为作为一个建筑师，在学校学的东西只是点到为止，在实际工程中有些项目可能不会遇到，比如说剧场设计、体育场设计，可能你一辈子都碰不到，也可能你不喜欢做住宅设计，你却天天在做住宅设计，所以我觉得对于甲方，建筑师不能以个人兴趣来选择，当然，大师另说，大师对这个有兴趣就挑着做，对那个不感兴趣就不做。总的来讲，作为一个建筑师，应该是既不能完全凭个人兴趣，也不能完全从功利性出发，把项目接下来，把设计费拿到。所以，一开始能摆正心态，就能跟甲方在感情上有一个很好的沟通。有的时候跟甲方接触了很长时间，也没有签设计合同，都是在彼此了解，甲方在了解你的想法，他有一个项目，听听你的想法，看你叙述的想法、设计理念是否符合他要投资的项目。他有他的实际要求，你有你的理论指导，同时你也可以把行业里当下先进的设计理念介绍给他。
举个例子，前一段时间的一个项目，我们形象地把它叫做“房上房”工程，就是在80m高的大楼上面做的一个会所，就是藏在平屋顶女儿墙里的一个建筑。首先，甲方有想法做一个中式的古建会所，对这一理念我们也比较支持。这个想法很新颖，据我所知，这将是北京海拔最高的四合院了，算是一个A头吧.再就是，北京这几年用老旧建筑改造四合院的实例很多。像金融街那块留了个小房子，还有北海后门、后海一带，有的还是文保单位。也有在一个新房子里做出一个四合院的，从外面看跟公共建筑一样，进到里面看就是四合院感觉的会所。有些餐饮也是这样做的，外面环境做不成的就放在里面实现。这样跟甲方一沟通呢，想法就很融合，就很容易接触到实质的问题了，我们又收集了些资料整理后给甲方看，这样就把甲方的想法和自己的设计理念很好地融合了，很容易就达成了协议，很快签了合同，开始着手设计。
关于设计的过程，要有方案、沟通、修改、最后完成施工图绘制等阶段，过程中还要有一些具体的技术处理，比如这个四合院的围护问题，在这个院子中间用一个玻璃顶棚给它罩起来，解决了北方地区冬季四合院不好用的问题。解决这些问题可能要牵扯到理念和技术问题。 建筑行业的技术问题，包括鸟巢什么的，都不是很高精尖的东西，都是应用科学的，没有什么专门要创新科研的知识，都是其他学科领域现成的科研成果拿来很好地应用罢了。 问:在设计过程中甲方也会提出很多想法，有些可能不合理，可有时候甲方也会提出一些很有意义的想法，对于甲方提出的想法作为建筑师会怎样处理?
崔建航:对，有一些好的想法是甲方提出来的，关于想法，甲方会提出很多，但有一些想法实际经过设计人员及各个专业人员的认真思考后，可能是不能采纳的，作为建筑师要讲出理由来，是经济方面的原因，还是理念方面的原因等。大多数是理念方面的问题，还有一些是经济方面的问题，比如鸟巢，本来是有盖子的，后来没有了，完全是造价的事，
这太费钱了，花得已经不能再花了，大多数工程不会出现这种情况，特殊的工程就不好说了。 像四合院也存在这个问题，比方说这个“房上房”，当时甲方提出全部用混凝土结构，因为古建筑是木结构，构造十分复杂，成本高，可如果全要用混凝土结构的话从经济角度不见得省，因为你在支模的时候你就把木材费得很多了，剔下来当做废料扔掉的木头理论上讲都够盖一个的了，这等于盖一个混凝土的再盖一个木头的了。要用木头的话会比那支模的木头质量还要好，再一个，木头有它木头的感觉，完全在一个中式的木结构建筑里，木头的耐久性也不是一个问题，可以保持上百年，我们传统的木构建筑在北方这个千燥的气候环境下它的耐久性还是可以的。
所以，这是跟甲方接触的时候他的想法和你提出的理念的问题，这里面呢，也要掌握跟甲方的关系问题，设计师，尤其是建筑专业的设计师，跟甲方的沟通特别重要，为什么建筑专业在设计院里都担任工程主持、项目负责，都是这个原因。沟通是中间环节，必不可少的，包括施工现场的一些处理，都要沟通。
从开始到结束，经过你的设计，还有甲方的共同配合，能成就一个很好的结局，这种机遇难得。建筑师有自己的专业知识，还有国家的各种法律法规，甲方不知道建筑行业的法律法规，那么你就得利用这些法律法规来为甲方服务，别最后让甲方牵着建筑师鼻子走，规划要求多大的容积率，多少的高度，这些法律法规我们是要铬守的。
有时甲方和设计方产生矛盾，项目进行不下去，最后解除合同，友好地解除合同，这样的情况也是有的。我们做某保护规划项目的时候，就发生了这个问题，保护规划不是一家的事情，甲方是文物的管理部门，我们是文物的保护设计部门，拥有国家文物局颁发的文物保护资质，双方需要合作，需要将相关资料整理齐全，组织相关专家论证，井向上级主管部门申报，这是互相配合的事。有时候配合不好，甲方就认为如果设计师做得好，就应该批。但是国家有明文规定，文保区内就限制做大型公建，他想在保护区内做一个大博物馆，还请专家评审，专家说“你这是只许州官放火，不许百姓点灯”，把保护区里的东西都迁走了，自
己盖一个大博物馆，可能么?这个规划肯定通不过。可甲方就要求你这么做，这显然不可行，所以到最后两家就解除合同了。但是要从建筑形式或其他方式来处理与周围环境的关系以寻求变通的方式就可以做了么?比如做半地下，上面就是一个土堆，下面做一个大博物馆以不破坏环境，去上级部门申请，请相关专家论证，打个擦边球，是不是这样就可以通过了呢?实际上，在那块地做大型博物馆，就算是做地下的，上面一些辅助、服务设施还是要露出来，因为文物的特殊要求，这块地的容量不允许承载太多的东西。像这样的情况项目是进行不下去的。
一个项目，从开始到结束，经常只有开始，没有过程，或者有开始，有过程，却没有结果，这种情况会经常遇到，有可能一个项目做着做着就做不下去了，可能甲方做不下去了，咱们也没法做了，有经济的原因，有互相磨合的原因。一个项目，从开始到结尾能进行下去，是甲乙双方共同作用的结果，现在看，甲方的作用可能会偏重些，因为咱们现在设计合同的约定中，乙方的权利很小。即便是委托设计，甲方出钱.甲方也不能影响建筑师的设计，这在国外的法律里面有约束，建筑师有这个范围的权利，而在我国却没有这方面的约束，是空白的。现在的建筑设计合同里，没有涉及诸如按期完不成任务扣百分之多少，甲方不付款怎 么办，终止合同后完成了多少算5D0IQ，以及加班费、赶工费等内容。所以说合同里没有设计方的权利，唯一的权利就是你设计的东西不能被甲方随便用于第三方，知识产权是你的。 目前的情况，建筑师在跟甲方的关系上是比较弱势的，比如在项目当中，合同往往签得很严格，方案阶段、施工图阶段、完成图纸交底以后付多少设计费，设计合同是在完成图纸技术交底以后就全部结清设计费，但现在通行的合同里头，甲方都给改成一r工程竣工验收以后结清设计费，因为需要后期服务，以免中间出现工程问题。咱们现在的设计费过低，设计单位又是独立的经济实体，只能靠多做工程来实现企业利润，多做就造成了工程质量相对粗糙一些，达不到很细的照图施工。当然，基本照图施工是能够达到的，现在又有审图单位了，审图单位还要会审，给出审核意见，等干两家设计单位做这套图，但就是这样也会出
现问题，所以要跑跑现场啊。现在甲方的权利过大，随意更改，房子盖到半截说要改改，打电话过来说要改成什么样，像这种情况就应该不予理睬，但是不行，中国的国情下各种规定都不完善，再者跟甲方的沟通己经比较融洽了，如果没什么工作量，我给你改几张图，或者给你办个洽商的形式就完了，像这种情况要持续到工程结束。所以有些甲方怕你不配合，合同就这样跟你签，其实按照国家标准合同是到施工图全部完成就终止的，这是很普遍、很常见的情况。
问:有人比喻建筑师为厨师，满足甲方的要求就是职业的目标，您有什么看法?
崔建航:这观点有些片面。我觉得应该从两方面说，建筑师是厨师，你什么胃口我给你调什么，你要什么东西我给你做什么。可完全这样的话也太没原则了。我也遇到过这种情况.我做了方案，甲方看了不说满意也不说不满意，还让你做方案。从甲方来看就是给一份方案费，要的却是好多份东西，这可能是因为市场经济造成了这种情况吧。我1987年毕业参加工作，那会儿是甲方到这儿来，先付一部分定金再进行下面的工作。有的单位是要排着队等的，要不然你也可以找别人去。现在反过来了，因为设计单位太多，原来的设计单位就是这么多人，没有现在社会上一拨人挂在这儿、挂在那儿的情况。另外，在那个阶段建筑
师培养得也很少，像北京建筑工程学院那会儿招得也少，一个班20个人，刚改革开放时，学校出来的一拨儿，毕业也就去设计院工作了，很少有去读研究生的，后来可能由于就业的压力或者社会对高学历的要求，很多人放弃了一毕业就工作，而选择读两年研究生或者出国深造，分流了很多。所以说当时建筑师很主动，现在反过来了，甲方让你做什么就做什么，从某种意义上说你就是厨师。以国外建筑师的标准。咱们谈话，几点开始，一小时多少钱，
他的经纪人坐在边上，计着时呢，随便你谈，当然建筑师也要准备准备，把一些先进的理念告诉给他。
所以在实际工作中，会遇到很多很烦的事，明明这段时间加班加点也完不成方案，他非要你拿出来，然后也不看你的设计过程，经常提一些无理要求。比如，我们有个项目，下午四五点的时候甲方来电话，要我们马上过去汇报，我们急忙坐飞机出发，还要从哪儿转到哪儿，好不容易到了吧，甲方说您先住下，明天上午再汇报，这种就是不太尊重建筑师的做法。有的时候，如果遇到一个不太好的甲方，就不太可能做成一个好的项目。有人说设计师是贱骨头，我觉得不然，甲方应该很尊重你，设计师掌握的知识、多年积累的经验，都提供给甲方了，应该说设计师不会保留什么，不会想着甲方对我不好，给的钱少，我就给你瞎做。钱是一个方面，但不是全部，差不多就行了，建筑师会认认真真地去做，在精神上是一个享受，其他的还要放在其后，大多数建筑师都应该是这样的，这是人的本性，是职业道德.
在设计过程中，年纪大的建筑师也好，年纪轻的建筑师也罢，在某些方面，要不怕跟甲方有一些适当的对抗，建筑师拿到一个项目，要有一段思考的过程，做方案需要一定的时间。这不是一个定数，也许半天方案构思就成熟了，也许三天还不知道怎么回事，这都有叮能，所以最好能跟甲方沟通清楚，尤其是方案前期的设计过程，简单的项目还好，复杂的项目需要时间多收集收集资料，理清思路。这个过程应该跟甲方说清楚，咱们国内的大多数甲方都是建筑盲、规划盲，尤其是规划，你跟他讲一些城市规划理念的时候，他基本上不懂，这是沟通中存在的不可避免的问题。除非一些本身就是我们专业出身的，但科班出身的也麻烦，他懂的多了就反过来要求你了，最好是半懂不懂的，一说呢有沟通，多了呢他又不知道多少，就会觉得你还行，这样最好。我们有一个项目，当地的县长有事没事就爱过问，有很多领导都成了建筑师了。
我觉得这就是两方面的事，最主要的是要依照国家法律，但完完全全地依照法律也未必能尽如人意，因为有些项目沟通时要和甲方吃住在一起，比如项目的考察。我们做某殡仪馆的时候，民政局带我们到南方一些著名的陵园考察，吃住在一块，就成了好朋友了，完完全全按照死板的规矩走也不行，不按规矩走也会比较烦，还是要灵活一些。
建筑师满足甲方的要求是职业的目标，有时感觉有些太片面、太奴婢气了，但是不这样做呢，可能项目就接不下来，本来你能做的设计、能接的项目就接不着。应该说满足甲方要求是建筑师的目标要求之一吧，因为毕竟是服务行业，但建筑师一定要拿法律、职业道德规范等来约束自己。
问:在设计过程中。您怎样将自己好的设计理念运用到实际项目中去，会怎样说服甲方? 崔建航:做了这么多年设计，所有的项目我都是这样追求的，把我的设计理念融人到设计中去。首先，我觉得一个好的理念，一定是符合甲方要求的，否则不是好的理念，不能以你自己的趣味去玩什么空间，却不能满足甲方的要求。好的理念一定是满足甲方要求的，充分考虑到甲方的各方面需求，建筑师提供一个好的设计理念做出一个很新颖的设
计，让人眼前一亮，这是最高追求啊。
至于如何去说服甲方，形象的比喻就是老中医看病，你得先摸清他的底细，他的经济实力，他的兴趣爱好，他的目的。比如石景山那个项目，甲方就喜欢中式的，你给他推荐欧式的，说得再怎么好他也不乐意，所以在交流的过程中要f解甲方的方方面面，他喜欢文房四宝你给他舞枪弄棒的东西，肯定是没用的。厂解到甲方的各方面情况，再去做设计就会有的放矢。建筑师跟甲方一定要密切沟通，察言观色。房地产开发商要求的面积、指标，你满足不了，他怎么赚钱啊?做公共建筑时，如果这位首长胖，你走廊就要做宽点，既要符合规范要求，又要符合使用要求。建筑师这个行业跟医生有相似之处，接触的病人什么样的都有。一些建筑师能很容易地跟甲方建立沟通，尤其是在方案阶段，在谈笑之中，在饭桌上而不是在办公桌上就把他的设计理念慢慢地灌输到甲方的血液当中了.这对他的设计方案就有利了，他的方案甲方就喜欢，或许不是最好的，但是与甲方沟通好了，满足他的目的和要求了也就行了。沟通能力是建筑师必备的素质。一般建筑师谈业务，要说正确的技巧，我认为就是以诚待人，既不把自己放在多高的位置上，也不能低三下四，因为这毕竟是件严肃的事情，不是什么事都是可以在饭桌上解决的，饭桌上可以增进沟通，但实际上下面你还要认真地做这件事，做好你的设计、你的方案。
问:您如何看待当下中国建筑师的创作环境?
崔建航:我认为现在建筑师的创作环境相对来说还可以，首先没有什么政治因素影响，不会因为你的设计出现什么政治上的问题而被拒绝，现在无非就是在学术上给你评论一下。我感觉创作环境相对来说还是比较宽松的。
问:从甲方和建筑师的关系来看，我们现在普遍认为当下的建筑师地位相对来说比较被动。将来这种关系会不会平衡一点，或者像西方建筑师那样，中国建筑师的地位得到明显的提高? 崔建航:展望未来，那应该是这样的。你可以从建筑师修占建筑、修庙、修故宫这方面调研一下，当时的工匠是提着脑袋工作的，你做不好，破坏了风水，不符合皇帝的要求，命就没了。而现在最起码你的命没问题吧，唯一的问题就是不够自由，权利不够充分而已，将来的发展会趋向设计更自由、权利更充分，我感觉这方向应该说会随着社会文明的不断进步而发展。改革开放前(计划经济体制下)很多单位都抢着要建筑师，那时候没有这么多建筑师，设计院也少，设计市场也没有这么大.所以那时候房地产商比较恭维建筑师。那时候房地产商大多数都刚刚起步，希望建筑师能帮上自己，现在可不行了，现在的房地产商比你
聪明得多，相对来说，他的知识越多，建筑师这一群体数量越大，其地位相对来说越要下降。不过那些有名的建筑师还是不一样的，还是有人求着他们去做项目的，现在的建筑市场良荞不齐，供给关系决定了房地产商和建筑师之间这样的关系。
问:您负责的设计所的项目主要是一些古建方面的，古建的项目有书十么特殊性吗?这些项目的甲方有没有什么特点呢?
崔建航:古建也分两块，一块就是仿古建筑，还有一块就是文物建筑。文物建筑说白了就是听文物局的，要按照《文物法》走，没有特别大的创作余地;但做一个新型的仿占建筑，那
就是另外一种思路，除了建筑规范，你的创作一可以相对灵活，各个时期有其自身的风格，都可以选择，只要你组织好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