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家的小寨子、碎花奶奶和大头狼
约莫着这光景，爷爷、奶奶去世已经
六、七年了，想必和陪着我儿时的大头狼早已进了那极乐世界。昨日夜里睡得不太安稳，翻来覆去，难道是那大头狼回来了？不禁早起怔了半天，想起了旧时的寨子和大头狼。。
（一）
“大头狼，绿眼睛，小娃不睡觉，专吃小娃手....”
这是爷爷在世时常用来唬我的顽笑话，他每次说这句话的时候总是把眼睛瞪得又圆又大，眼眶深陷，像两个风干的木核桃。脸上的皱纹像山丘沟壑，坑坑洼洼的，两颊的肉也那么耷拉着，带着几点显眼的深棕色老年斑，语气还一本正经的，俨然一副旧时学堂里教国学的“坏先生”模样，我看着怪骇人的。
打从我记事起，爷爷就70多岁了，阿爸是家里最小的儿子，结婚得晚，又独生了我一个姑娘伢，二伯年轻时便和爷爷奶奶分家了，搬到离我们家不远的又一个寨子里去了，鲜少来往。所以离得近的爷爷奶奶膝下就只有我一个孙孩，也是被当做小皇帝似的独宠着。
记忆中的爷爷看起来十分清瘦，像个薄薄的纸片人，仿佛一阵大风过来，他就会被吹走。他是个很执着的人，喜欢深兰色的中山装，也穿了一辈子的中山装，我每次都会嘲笑他几句“爹爹，这衣服好丑喂。”，他便会扯一扯衣领严肃的说“这也是有讲究的哩！小伢，你不懂。”，虽然当时我真的不太懂。但是后来明白这应该是他的信仰，他的精神追求吧。
他爱烟，每到农事繁忙的时候，一天忙下来他就会坐在家里的那把太师椅（爷爷的专座）上悠然的拿起他那个发黄的烟袋，点上几片风干的烟叶，趁着几缕青烟，他微微的吸了几口，发出咕噜咕噜的声音，闭上眼睛，悠然的吐出一串长长的烟圈，好不自在！我站在厅堂门口捂着鼻子使劲跺脚，大喊着“爹爹，莫吃烟，呛人！”，他顺着声音眼睛轻微的张了张，看了过来，也不说话，转头又猛吸了两口，那烟叶应该也是快要燃尽了，爷爷从容的收起烟袋，站起来悠悠的挂在墙上，然后憋着嘴直勾勾的瞪着我，我吓得转身跑出厅堂，一溜烟儿跑不见了。
再稍稍大点时，爷爷跟我讲了他的故事。他低沉的说着，他一生最后悔的事就是太奶奶把他强留在了家里，不让他出去闯荡，以至于现在都在家里忙着农事，无所作为。太奶奶其实是爷爷的继母，爷爷很小的时候阿妈就不在了，一直待在继母这里，过着水深火热的日子。我当时也明白了爷爷的苦衷，作为一个铁血男儿，想要有一番作为，可是当时这种理想竟迫于无奈，在现实面前败下风来。他这么云淡风轻的说着，可是我看出了爷爷的无力和感伤。
我八岁那年，太奶奶还在，那时在冬日里爷爷每每都会找着天晴的日子那把太师椅搬出来放到门前的大院里，然后把太奶奶搀过来坐着，喂她吃鲜香的小米粥，我是不怎么待见这位太奶奶的，她的话很多，每次都拉着我东一句西一句说上大半日，她的头发已经全白了，只有几颗腐烂的黄牙歪在牙床上，说话漏风，我是一句也听不懂的，她每次说的时候我就低下头玩弄脚边爬过的小虫子，直到她说的睡着了我就偷偷的跑掉，到正中午的时候，日头毒起来了，看门的大黄狗躲到牛棚下面去了，这时爷爷就把太奶奶搀回屋里。
爷爷身子骨十分硬朗，家里的大小杂事都抢着做，若是每次开了集市，爷爷便会很早的起来，把一身中山装用马毛刷刷的干净有型，然后挎着一个小竹篓悠悠的上街去了，若是初春啊这时我会去后院的坡上扯一把金黄金黄的油菜花回来编成小花环一个套在大黄狗的脖子上，一个套在老水牛长长的牛角上，然后傻傻的唱起歌来，开心一整个上午。等到爷爷上街回来了，就更加高兴了，连忙跑上前去迎接，帮他卸下小竹篓，那竹篓里啊，东西可多了，爷爷像变戏法似的一件一件的掏出来。有买的活鲤鱼啊、猪腿肉啊，新鲜的葡萄橙子啊、还有我喜欢吃的各式各样夹着奶油的小饼干，有时会有一大包大白兔呢，每次拿到这些，我都要在厅堂又蹦又跳，嘴里不停念叨着“爹爹给我买吃的咯，我喜欢小饼干，我喜欢奶油棒，我喜欢爹爹....”，这应该是最满足的时候了，总会因为这些吃的开心好久，有时还会因为舍不得吃，放在床头的柜子里藏着。开心的忘记了时间，也忘记了我藏住的好吃的。奶油棒应该早已化掉了吧，我的小柜子里也满是甜甜的味道和浓浓的记忆。
爷爷喜欢种菜，小时候的餐桌上总能吃到各类新鲜的时蔬，穿过几户人家，坡下便是一块方形的菜地，像被模具套出来的一样，整整齐齐的，放眼望去一片绿油油，有青椒、春韭、豆角、小白菜和丝瓜藤，爷爷总是很精心的照顾它们，浇水、施肥、除草，所以方圆几里的菜地就数我家的最好看，最养眼了。如果入了秋，也会有跟我同龄的娃子们不时的调皮，在我家那菜地里偷瓜，然后偷偷捧着回了家吃。每到这时候，只要看见田里的瓜藤被践踏的不成样子，我就会很不高兴的碎碎念“叫你来偷我家瓜，晚上叫大头狼把你当瓜吃了哩”，爷爷便会笑着说“让他们去吃，他们吃不完的。”，然后顺手摘了一个瓜，用衣角擦了擦，徒手把那瓜劈开了，递给我，吧唧吧唧的吃着。
我小时候调皮，性子就跟山大王似的，每每饭熟的时候，爷爷便要找我找遍整个小寨子，有时候还躲在某家的门后面，故意不出来，只隐约听得外面“素怡，素怡喂。。。”这般急切的呼喊声，便又觉得这样做不对，于是从那户人家跑了出来，偷偷绕回了自家厅堂，这时爷爷回来了看到我，就会严厉的呵斥一番，事后也觉得做错了，只是默默的吃着饭，一顿饭毕便又去“骚扰”看门的大黄狗，摸着它的头，用小皮筋把它头上的毛发扎成小辫，看着阳光照着厅堂前的青石板闪闪发亮，爷爷靠在太师椅上熟睡，张着嘴巴，大声的打着呼噜。我在一旁学着他，发出“呼，啊~呼....”这样令我忍俊不禁的声音来。午后的时间一下子被拉得很长，我只朦胧的记得那些零碎的日子在风中飞扬。
白日里跟同龄的孩子们玩得不亦乐乎，跳皮筋、躲猫猫、捉蝌蚪。。晚上便就不想睡了，吵着闹着要出去找他们玩，若是不答允，我就站在厅堂嚎啕大哭起来，奶奶和大伯都过来轻声劝说，只有爷爷一脸严肃的看着我，大声说“谁都不要劝，哭个够，让外头的人都过来看看，你哭的丑不丑！”，这时我哭的更大声了，鼻涕眼泪糊了满满一脸，看起来比家里的大黄还脏，无奈大家都去睡了，爷爷披着那件洗的发旧的长衫，看着很像顽固的老先生，我看着他，怔怔的半天不敢说话，只是不停的抽噎着。爷爷看着我说“明天，明天再出去玩，今天天黑了，大头狼又出来了，你再不去睡觉，小心叫它吃你手指。”，这样总是能哄骗到我去乖乖睡觉。想到这，害怕的就立马回房脱了衣服蒙在被子里，不出声，仔细留意外面的动静，生怕大头狼突然从黑暗中跳出来吃了我，想着想着困意涌来，沉沉睡去。
爷爷总是一本正经的给我讲这个大头狼的故事，他说“大头狼长着两个头，皮是花的，只要天一黑哦，看到哪里有小孩没睡觉，就偷偷跑进去吃小孩的手，就躲在阁楼里像吃麻花似的，咬的咯嘣咯嘣响，吃的可香了....\"，从那以后，我便乖巧许多，晚上也不再瞎闹腾了，每每天一黑，我就老老实实的进被窝睡觉。后来我长大了，也自然明白了这世上没有爷爷说的吃手的大头狼，但是大头狼的故事陪我度过了那么多不想睡觉的夜晚，现如今总要等到很晚才睡，也没人再提及那只狼来唬我睡觉了，想必大头狼在我的记忆中也睡着了吧。
“大头狼，绿眼睛，小娃不睡觉，专吃小娃手....”
（二）
“奶奶，我要你活到一万岁！”
“呵呵呵...那哪行，不成老妖怪了？”
我的奶奶已经去世七年多了，但是记忆中的她还是很清晰，她是个温柔的女子，家在一个很美的地方，年轻时家境富有，是个不折不扣的大小姐，后来家中出现变故，家道中落，家中财产一概被没收了，后来她因为爱情嫁给了我爷爷。过着平淡的日子，终此一生。
她的皮肤十分白净，也鲜有瑕疵，连脸上唯一的皱纹都看起来十分可爱！高挺的鼻梁，嘴唇小小的薄薄的，形状就像没开的花骨朵，头发每天也用篦子蘸些头油梳的光亮整洁，我的记忆里几乎她都穿着带花的衬衫，有白底小黄花的、黑底印暗红梅花的、灰底印白桃花的，我说“奶奶，你的衣服好好看喂。”，她笑了笑，眼睛眯起来似那天上的月牙儿。温柔的像春天一样。
我的奶奶很有少女心，是的，尽管她已经70多岁了，她依旧很喜欢小碎花，家中的床单被套，枕巾还有自己糊的鞋面都是星星点点的小花，所以我儿时的家是很温馨很有味道的。她会给我的鞋垫上绣满芙蓉、牡丹一类的花，配着绿叶，煞是好看。还有我的小花布鞋，每次穿上都不舍得脱下，连走路都是小心翼翼的生怕弄脏了去，小伙伴都会艳羡我穿的小花鞋，我心想着，奶奶真是个心灵手巧的人。
也许是奶奶太好了，上帝不允许这般，所以后来奶奶的眼睛一直视线模糊，阿爸带她看了旧时治病的老中医，那医生说是白内障，一年之内去了几趟河南，找那老中医，如此来回奔走，也只治好了一只眼睛，另一只眼睛仍是看不清东西的。我为此感到很惋惜，加之后来上了年纪，奶奶的听力也不怎么好了，我每次回家都给她很好吃的果子和软糯的面包，她喜欢食甜的东西，晚上我就靠着她跟她聊天，哪怕每次我一句话要说很多遍，但是我真的有耐心陪着她，估计每次她觉得我说话声音太小，干脆就不让我说了，只管玩去。
念了初中，便离开了家，住了校，也在周末的时候回到家里，每次回到小寨子里都能看到奶奶在门口等我，她没有看出是我，只有等我走近时她才缓过神来“噢！是伢回来了。”，然后笑着起身迎接我，这时我都会抱着她，抱好久。爷爷便每次见到我第一句就是“在学校习的怎么样啊”，我都会撅起嘴说“爹爹，你好啰嗦喂”或者“读书读多了就成了呆子”一类答非所问的话。可是她每次都会问我“伢，要吃点什么？”，我就兴奋的说“啊，你做的我都爱吃。”，她笑着走回屋，系起围裙，拿出新鲜的菜和肉，炊烟袅袅，做起一道道我垂涎不已的美味珍馐。
奶奶是个爱干净的人，挑剔了爷爷一辈子，大抵我听得最多的就是“把这件衣裳换了吧，都穿了个把月了”“哎哟，你怎么又把擦脚的毛巾瞎晾噢”，爷爷也没有觉得这样不好，总是每次在奶奶说完后就很机智的换了衣服或是把毛巾又重新晾一遍，所以我觉得爷爷真的对奶奶挺好的，他们最终因为爱情在一起了，我很少看到他们吵架，只是偶尔的拌拌嘴，奶奶也有小姐脾气，但是真的是一个真性情的人。
我的记忆零零散散的，奶奶喜欢玩长牌，尽管她眼睛不好，也总是被人蒙骗了钱去，但是她说“无所谓，不是什么大钱，玩得喜欢就行。”，我为此也会很不高兴，所以在她玩牌的时候我就跟着，看那些没有良心的婆子们还会不会当着我的面蒙骗她，我奶奶并不是不知道她们的性情，只是说穿了反而不好，大不了少玩一玩，我能明白她，也很心疼她。后来我终于学会了玩长牌，就可以陪着奶奶解闷了，无事的时候便和大伯陪着她一起玩，故意输钱给她，她真的很开心，其实也懂我们是在故意放水。
春天了，她总会系着一个花头巾在田里挑菜，她容易花粉过敏，匆匆的挑了菜回来洗净，切碎，用少量的盐腌渍着，存放在厨房的小柜子里。夏天，她很怕热，随身总是带着一块碎花的小手帕，不时的拿出来擦一擦额头上的汗，因此她也很少动，就安静的坐在门口纳着鞋。秋天呢，应该是她最喜欢的，在小菜园里中上她喜欢的菜，在后院里撒上夜来香的种子，等它们慢慢长大。冬日里她每天都会生好炉子，烧着滚烫的水，等我们起床洗脸捂手，并做上诱人的火锅，我们围着桌子吃的自在，谈着稻田也谈着明天。那时候真的很容易满足，也很容易开心。我看着她不停的忙，忙了一辈子。尽管这样，我真的很喜欢她的性子，不争也不闹，凡事就那么自己明白就行，图个喜欢。
我不想她老去，她对我来说很重要，也是意义非凡。
我对她说“奶奶，我要你活到一万岁！”
她轻轻的笑，“呵呵呵...那哪行，不成老妖怪了？” 后来她走了，我也生了一场病，觉得她除了爷爷将所有的都带走了，我仅留有一些碎片式的记忆，在后来难熬的日子里勉强的拼凑在一起，也勉强回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