岁末三十除夕夜。红色的鞭炮纸屑撒得满路都是，金色红底的对联整整齐齐地伫立在洁白的墙上，翘着头，等着烟花的绽放，等着新一年在遍地的欢呼声中来临。
老式的房子和新建的洋房并排挨着，别扭的搭配，高与低的对比，有种旧社会和新社会的即视感。但是房子的新旧与高矮不碍脸上的笑容的绽放，不同屋檐下的人的微笑是不同的，就比如作为路人的我，看到这番情景，脸上露出的一丝淡笑。
冰冷的风轻轻地刮着我裹藏在厚厚棉衣下的肌肤，感觉体内的温度正源源不断地传导着热量。街上的雨丝染着金黄色的发边，在我飘渺的眸光前有一阵没一阵地飘，我打把浅蓝色的雨伞，低头看着灰褐色的路面小心翼翼地走在低洼不平的街道，稀稀拉拉的行人脸上挂着难得的笑容，渲染着灰红色的空气，我伸着手想触摸一下那温暖的空气，却怎么用力地抓，手也只是在空中划着肥美的弧线，继而落向无尽的虚无。
我低头抱怨了这条烂了十多年的乡镇偏干道，恍若一切都没有改变，我初中时候便是一副破破烂烂的样子，如今依然保持着十多年前的样子，一如既往地在人们的抱怨声中傲然地以向上8度的姿态躺着。
路旁小卖部的铁门依旧用笨拙的手法悬挂着它的牌匾，“娟姐便利店”几个字和十几年前一样歪，只是线条和颜色变得圆润。便利店的生意一如既往的红火，货架上的货品熟悉又陌生。
种类比十年多了几倍，价钱便也是贵了许多。物价飞涨的速度在意料之中，而以前的小零食渐渐消失在视野之中，那些孩童时的味道依旧值得怀念。十年前能一毛钱买到可以舔好久的冰棍只存在念想之中了。而一毛钱可以买得到的水果汽水早被钉上自来水加染料的耻辱柱上。
有别于放学后的热闹，每到年底，便利店门口打扑克小赌怡情的人便是多不胜数。就如现在，在沉闷的空气里，也就只有偶尔从那边炸破宁静的叫声才让人有些许年味的感觉。
随便想想也是，现在除了能在贴对联和之中找找过年的感觉，其他的剩下不多的了。三五成群聚在一起取暖侃大山的场景成为过去，电脑，电视，手机绊住了伸向邻家的脚。就像现在一样，漫无目的地在街上游荡的我，不知迈向何处。
“好久不见，没想到你也回来过年。”就在我撑着雨伞沉湎在复杂的情绪之中的时候，被人拍了下肩膀，恍若把我从十字路口带回了现实世界。我略显惊讶地望着笑眯着眼的陈佳。
“哦，是你啊原来，这么巧，在这里遇见你。新年快乐啊。”我条件发射地说着客套的字眼，暗暗为自己淡定的表现吃惊，并一边思量着怎么应对接下来的对话。
我望着一面红光的陈佳，微眯着的眼睛，闪烁着和季节迥异的眼神，恍若隔世。就如回到五年前，他也是以同样开场白，然后给我许下承诺换走我信任，然后渺无音讯。他脸上的稚气已经褪去不少，黑亮的皮夹外套沾着灰白色的雨滴，闪烁着新年独有的光芒，我凝视着那更甚以前的眼神，老练，世故，狡猾。
“陈老板在哪发达呢，不知道我什么时候能拿到你老的分红？”我嘴角微微上扬，目不转晴地望着陈佳渐渐变得飘忽和诧异的眼神。不同五年前的涉世未深，我淡淡地亮出软却锋利的刀子。
“分红？”陈佳有点措手不及的感觉，用略显惊讶的表情望着我的一脸绕有意味。
“嘿。贵人事忙，前几年的时候，你咋就忘了的呢。害我都不好意思去提醒您，以为你打算给我惊喜呢。”我故作调侃地对答。
“对喔对喔，你不提醒我差点忘记了呢，你把那个铺头让给我我答应给你分红你呢，你说我啊，这么重要的事情就忘记了。”陈佳一副镇定自若，满脸陪笑。
“对啊，最近的生意怎样啊。”我不依不饶，微扬着嘴角，看着依旧一脸微笑的陈佳，隐约看到那丝笑意正随着空中的温度渐渐变得僵硬。
“嗯……”
“不好意思，我接个电话。”陈佳的手机响起了悦耳的铃声，示意我稍等一下，“什么，啊，怎么会这样，我马上过去。”陈佳边说着边比划着再联系的手势，脸上挂着抱歉的表情一溜烟地从我身边走开。
我望着渐渐湮没在雨雾之中的陈佳，仰头望望还带着绿的树梢。站在原地，无奈地露出一丝淡笑。
记得那是五年前的夏天，我在一家房地产公司作销售，在一次与客户会谈的过程中遇见了陈佳，好几年不见，他的眼神依然闪烁着让我琢磨不透的眸光。说是在计划盘一个店铺，他一脸兴奋地说着关于未来的蓝图，只是目前资金周转不灵，差一点钱就能盘下店铺，还拍着胸脯说兄弟我肯定不会忘记你的雪中送炭，来日必将涌泉相报……
“陈佳啊。”我转身望着面带微笑正走近的沈石。
“是啊，老同学了，他变了呐。”我长叹一口气。“其实五年前是我借了钱给他，而让铺子的是你对吗？”我望着一脸复杂的沈石。
“过去的事，就让它过去了，再说他也不容易。”沈石猛吸了一口烟，顿时浓郁的烟雾弥漫在冰冷的雨里，风里。
我看着渐渐被烟雾吞噬掉的陈佳，胸口堵着一块石头一样，呼不出气来。“是啊，他也不容易。”
我们两个呆呆地站在浓郁的喜庆气息之中，雨雾变得更浓了，树间氤氲之间偶尔有候鸟跳跃而过，只是我们依然不愿离开，往事如潮水般涌来。
“把你的手伸给我，快点，快……”那是十五年前的黄昏，一场暴雨过后，村北的水库边上，一个男孩正接近悲鸣的嘶吼，而湍急的水冲走了他的父亲，灰白的水泡被夜幕渐渐吞噬，还有那个男孩的希望和快乐，随着消失在夜幕之中的父亲，原来的他便不再是我们认识的那个。而那时候，我和沈石就在旁边手足无措，一切来得太突然，幼小的我们被突如其来的变故吓住了。
天上的雷鸣声把此刻的水库渲染成了一头狰狞着脸的恶魔，我们永远都忘不了那天陈佳近乎绝望的哭声，他恨老天更恨他自己不该提议来水库边玩，如果不是这样的话，他的父亲就不会来寻找我们而遭此厄运，不知，他是否恨我们，当时没有伸出手，哪怕是握住他那伸向绝望不停颤抖的手。只是从此之后，陈佳不再和以前一样，不再带着我们玩，而是和邻村的那些时常欺负我们的人玩了，然后，一别十年。
我们又想起了以前呢，我和沈石相对一笑。
“光，你说……”
“嗯？”我望着欲言又止的沈石，从他沉郁的眸光中看到一丝内疚和后悔闪过。
“你说，当时如果我们勇敢点，哪怕是一点点，或许陈佳现在就不会这样。”他微叹了一口气，轻轻地说着，然后又陷入了沉默。
“嗯，或许吧。人总是会变的，再说我们当年有没有错，那种情境下我们做什么都是徒劳的。”
天空变得愈加低沉，雨下得越来越大，我们的声音近乎被雨声吞噬。夹杂在雨里的寒意愈加逼人，湿滑的小道变得更加的泥泞，小小的水花带着灰色，轻轻地跳着，然后笨重落下。
我与沈石并排走在湿漉的街上，目光定在人群中，嘴中说着安慰人的话，心中却在不停地叩问当年的我们，或许哪里做的不够好。
或许这个心结会困扰我们很多年，或许陈佳哪一天依然会若无其事地站在我们的面前，面带微笑地给我们说起他接下来要干的事，而我们，我们会带着同样的微笑答话吗。
好些年不曾吸烟的我，在阴暗的屋檐下，点燃了我的思绪，愿那吐出了烟雾能带走我的问题，来日给我一个万全的答复。
但是我知道，那刻或许是来年，也可能是永远。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