沙枣树
曾经许多内地朋友看到我QQ呢称，都会好奇的问：“什么是沙枣树？它很美吗？”说实话，直到今天，我也不知道它学名叫什么? 或者说也没有刻意地去想知道。我只知道从我记事起，它似乎就存在于我的生活，存在的如同我看到蓝天、白云或着父亲那炯然目光一样，是那么天经地意，以至于我似乎只有嗅到它那浓郁香甜的味道时，才记起它存在！
在西北荒原上，沙枣树极其普通而又平常，如同漫漫天际的芨芨草，不论你是否喜欢，它总会出现，简单的身影透着几分滑稽的古怪：极度扭曲的树干，压抑而又痛苦的相互纠结着；刺兀杂乱坚硬的枝上，破烂的垂挂着去年已死去的藤蔓；如甲胄般爆裂着的树皮，涌出一坨暗红色胶状黏液，在尘土飞扬的路边，显的更加肮脏。。。。。，老远望去，在空旷寂寞的荒野中，简直就象从干涸土里，突然窜出一只苍老、干瘪、污浊、破败的手，挣扎着伸向那深邃的苍穹，似乎要抓取什么？显得分外狰狞！
凡是露着的地方：树皮、树叶、花乃至甘甜如蜜的小果，表面都涂着一层象银粉一样蜡状东西，盖住了本应该嫩绿的叶、金黄的花和酱紫色的皮，只好全身无奈地透着泛泛银灰！不论是西部烈日炎炎蒸腾着的午后，还是雨过天晴满野苍翠的清晨，它都倔强、另类地显着灰土，看起来如此孤独而又落魄，也许本身就在表达着它的普通与平庸吧！
我不懂它为什么不肯鲜艳？或者在漫漫岁月中，总要倔强、孤独、谦恭、从容、沉默的杵立？对于欣赏，我总会不经意的流露出一丝鄙夷，仿佛因为它的出现而破坏了我眼中那些亭亭玉立的景致。但，父亲不喜欢我嘲笑它，看我疑惑不解的望着它那一身土色，总要若有所思的说：“英雄不问出处，它，是棵好树”！我无法完全理解父亲的意思，甚至都不明白父亲为什么要把男子汗、铮铮铁骨和沙枣树联系在一起？也许受了父亲对沙枣树那份默默的尊敬，儿时的我，除了开始好奇它从那里来？属于谁？为什么从没有人浇水？等等问题，对那几乎被尘土淹没的身影，也只好多了几分崇敬罢了！
但它的确总是让人难以忘记，特别是每年春天，伴随着母亲手中飘落的日历，路边沙枣树每条暗红枝条上，都会垂挂着一串串灰绿如火柴头般大小的花苞。接着，陆续挤出可怜的一丁点黄色，活象一个胆怯腼腆孩子的睦，在土绿叶子间的空隙中闪窥。。。。。，不知从哪一天起，一股清新、淡雅、甜蜜、沁人心脾温情的香，悄悄的开始弥漫，弥漫地不知不觉，越来越浓，越来越浓。。。。。，终于，溃腾于遥远的雪山、戈壁、草原、城镇和土坯房前那一排排白杨树下的窗边。“沙枣花开了！”伴随孩子们一声声清脆的呼唤，整个边城仿佛才发现，不知何时已陷入一种熟悉而又久违了的馨香中。。。。。我搞不懂人类的情绪与气味是否存在某中必然的联系，反正童年的我总是莫名奇妙觉得，在沙枣花飘香的季节，一切似乎都显的更加美好：被冬天禁锢的河水开始潺潺歌唱，大地泛着青，昨日还残留着狐狸足迹的原野，似乎一下子被一些不知名的野花所渲染而变的热闹；蓝天下，巴尔鲁克山绿色的坡上，零散着一片片悠闲的羊群，就仿佛天上掉下来的云朵；近处田野，攒动着春耕的人儿，每个人脸上都洋溢着友善的微笑；就连对功课一向威严的父亲，在看到我书中偷偷夹着一串沙枣花后，也只是慈祥地摸了摸我那颗充满好奇与幻想的脑袋！继续在弥漫着花香地院子里，修理因我淘气而弄坏了的老自车。。。。。
没有人知道沙枣花香是从那一天彻底消失的，反正我已经开始有意无意的关注起路边枝条上那一穗穗灰绿色的小果，并同其他伙伴一起，盼望着它的成熟。至于仲夏，烈日里，焦虑的叶子和落满尘土带刺的枝干，却还象往年一样，永远如同被人遗弃在废墟中的一柄耙子，滑稽地斜插在干裂土中，只是更斜了，斜的流出一丝凄凉的古老！
终于在放学后的一天，依然怀揣着玩耍的喜悦，似乎每天都要必须仓惶冲进家的我，发现窗前书桌旁，早已堆放着一串串还不算全熟的沙枣果，母亲奚落着告诉我，是父亲中午亲自上树给他心中的“小男子汉”摘的！（至于父亲手都被扎破的事，母亲只字未提，还是我几年后偶然发现父亲手掌上有一条象虫子样的疤痕，才知道是那个秋天留下的）。在那个物资匮乏的年代，孩子心中的幸福感似乎是用嘴巴去衡量，特别是甜蜜的味道。即便是正在进行且尚未结束的哭泣声中，只要有甜的滋味，一切皆可抛之脑后。这可是我盼望已久的美味，只顾兴奋着撸下一把透着黑紫的果实，迅速地填进嘴里，在上下颚急切的挤压下，一股浓郁的香甜充斥着口腔中地每一个角落，歪躺在椅中，踢晃着不安分的双脚，脸上挂满着满足的微笑，眯着眼透过窗，惬意的望着金黄色的麦田、树林、土墙和暮归的牛。。。。。。。。。嘴里允吸着那一粒粒甘醇，至于身边母亲唠叨些啥，也只换回去一张顽皮的笑脸和几声随意地附合罢了！
北国的冬天总是来得早，一切突然变的有些萧瑟，到处都是枯黄和斑斑的白。伴随头顶上雁声渐去，又一轮新鲜的冬天轻松取代了昨天还挂在嘴边的秋蜜。对于童年来说，一些熟悉的事物，孩子总是很容易遗忘的。除了老师每天要检查的作业和尚未结束的游戏，昨天似乎根本没来过。只有在飘荡着雪花的旷野嬉戏疯跑中，面对那棵象褪了毛鸡爪似的沙枣树，匆匆投以一瞥，才会在内心深处隐隐涌出对那花香、果甜的回忆，并淡淡地流露对下一春的几多期许。即便望着在呼号的北风中挣扎着的虬枝和因为随意蹬踏而伤痕累累的树干，也只是好奇地对伤口涌出那一坨坨琥珀状的黏液而感到惊诧，以对应父亲说过沙枣树会自己疗伤的本领！当然，虽有时也会有莫名的伤感，就象第一次发现父亲手上的疤痕一样，但，短暂的惆怅随着下一声伙伴的召唤，刹那间灰飞烟灭！
伴着父亲低沉而又温暖的声音，我的童年装满故事，在故事中，我知道了父母的故乡来自遥远东面的海边。塞北多年的风沙，早已把这个摇撸地山东汉子，削刻如同大漠中沙枣树一样坚硬！每次提起大海，父亲的语气总会变的轻柔，眼角湿润。我并不知道一向爽朗、乐观、象山一样的父亲也有着挥之不去的乡愁，我只知道欢快而又惬意长大，惬意的甚至都没有发现父母其实也在悄悄地变老！也许从来没有见过大海的缘故，或许因为父亲坚实地足迹依然粘连着看不见的海沙，总之，去海边的念头随着我年龄增长逾发强烈。不觉中，我告别了少年的岁月，在若干次与父亲的促膝长谈后，终于在一天的清晨，自认为已经是男人的我怀揣着去征服大海的雄心壮志，背起第一次远行地行囊，独自踏上我青春未知的旅途。。。。。
随着一声汽笛，透过移动的车窗，我看着父亲默默挥手，母亲扑簌的泪，一排排钻天杨、沙枣树和“伟人山”装点的故乡已渐渐远去。。。。。，孩子般哭泣着的我，就象一只离巢的鸟，从此阔别离去！
他乡喧熙、嘈杂及人流中匆匆的脚步取代了年少的安逸，环顾四周，只看到一张张陌生而又冷漠的面孔，昨日还豪情万丈的我顿时发觉，父亲那双手的爱抚、母亲在耳边暖暖的唠叨和伴着睡梦中那一缕沙枣花香，竟是那样的遥远和令人渴望。内心孤苦如同一颗被人遗弃于磨盘下的石子，从此开始独自凄凉研磨着一切不和时宜的轻狂、懦弱和天真！多年来，远处他乡的靡虹依然闪烁，伴随着无数次默默抽泣、沮丧、颓废、孤苦和逃避，望着天边那一轮弯月，每次想起父亲说过那沙枣树的故事，就会再一次惭愧的收起逃回家的念头，继续学着心中沙枣树的样子，独自抚慰那漂泊的伤口。。。。。
可能每个人在成长时的疼痛，心中都会滋长出莫名的委屈，我甚至更多，但随着时光的推移，我却也真正理解了象父亲一样：男人，只是在孤独的月夜，才能独自抛洒一枕乡愁。对于电话那边父亲，儿子几乎都是哽咽咀嚼着递过来的每一份亲情，也许这牵挂的亲情中蕴藏着某种神秘的力量，单薄的儿子，竟然真的如父亲期待的那样，每次擦干泪水，又会继续微笑着，再一次冲进下一个的黎明。。。。。仓皇的肩膀终于也渐渐变得刚毅起来！
岁月如梭，追随着心中故乡的召唤，也做了父亲的我，多次返回那生养我多年的边疆小城，在朋友和家人觥酬交错间，携着妻女，贪婪的吮吸着久违了的乡情。空暇之余，我都会不由自主的去看那棵歪斜沙枣树，似乎就象一名虔诚的教徒，去朝拜自己心中的圣物。记得那一年回家，曾经的少年，依然站在树下，对着它默默的凝望、回味。岁月的年轮使它破败的更加厉害，但还是令人惊讶的依然坚硬如故。沉静中的我丝毫没有察觉到父亲已走到我的身边，象小时候一样，用那干枯粗糙的手摸了摸我的头，仿佛知道我心中所有的感叹，轻轻的说道：“是棵好树”！我转过身来，凝视着父亲，多年劳累、病痛的折磨使威武的父亲比以前显的更加苍老，我突然感到鼻子一阵发酸，揽着他那虚弱的身体，让他靠着我的肩膀，笑了笑说：“是的！爸爸！它真是一棵好树”！
父亲的过世，是在那个令我撕心裂肺的秋天。大地，如同我的心一样，变的灰蒙蒙一片。，我只能拥着一脸沧桑、茫然的母亲，守望着一切因失去他而从此的苍凉，我知道，人生不能假设，也无法重来，我也懂得生老病死自然轮回等等一切所谓的现实道理，但，很多年来，我都无法接受父亲永远离去这一心碎，直到今日，我依然觉得，父亲似乎还象以前一样，在某个地方，温暖的注视着我！肯定是这样的！在我的心中，永远会不断涌出一目目温情的片段：父亲、那个春天，那只带疤的手、自行车、还有沙枣树。。。。。
也许从那时起，对于人生的旅途，如同一只浪迹天边的孤雁，活生生的长出一颗似乎象父亲一样可以担当的心！从此，胡子拉查的脸上多了几分沉默、忧郁、淡定和从容！多年后一个寒冷的冬夜，独自走在异乡冷漠的街头，闪烁的靡虹下，不知从那里传来陈楚生的那首《有没有人告诉你》，望着自己身后摇拽的身影，心中依然会泛起一个熟悉的面孔，不错，那是父亲，还有那棵毫不起眼却撑起我一片天空的、父亲的沙枣树，虽然它没有翠柳的柔美、白杨的挺拔，但在冽冽漠北荒凉的土地上，用属于它自己的精彩，永远跳动着一颗坚强的心 ！在每一个寒冷的冬夜，我从此感到温暖，不在孤独，父亲那熟悉的声音，依然会时刻提醒我在人生的旅途中，什么是坚强、责任和力量！对于父母、事业、家庭、朋友、爱情、那棵树。。。。。终于明白，有些人、有些事、有些声音，从来就不需要想起，因为在我的生命中，从来就没有消失过！苍茫天涯路，不再孤苦，心灵深处的天空下，永远有一棵沙枣树，在每一个奋斗的春天，依然会默默释放着人生精彩的花香。。。。。
11月16日 夜
阿郑 于上海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