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汪洋中的一条船郑丰喜(繁体完整版)

发布时间:2020-03-03 05:59:06 来源:范文大全 收藏本文 下载本文 手机版

鄭秘書長的信(代序一)

蔣院長的信(代序二)

李主任的信(代序三)

潘主委的信(代序四)

戴序

廖序

介紹一本敍述刻苦奮鬥成功的著作--汪洋中的破船

敬致關懷我們的長官、親友與讀者們

自序

再版序言

增訂十二版謝言

記者的一封信 我的家世 祖父與我 被我折磨的人 我的父親 爬的開始 老人與猴子 流浪(上) 流浪(下) 屋漏更遭連夜雨 繼續流浪 貧病交迫 二伯媽死了 坎坷之路 得救

寂寞的開始 不再嚎哭了 撿田螺 和藹的老人 水車 捉青蛙 偉大的月亮 雨與鴨子 五哥病倒了 禍不單行 養鴨人家 可愛的貓咪 養鴨女 得意忘形 河中魚 撿鴨蛋 水中偷生 過新年 報應

五哥失蹤了 挨打

我又孤獨了 撿地瓜 抓金龜子 颱風

難忘的往事 爬向學校 學車前後 有車之煩惱 鬥牛記 模範生 忍與鬥 意外的勝利 演講比賽 師恩難忘 恩?怨? 升學之煩惱 市場生活 有教無類 金榜與金錢 古屋驚魂 溪邊之緣 輟學威脅

雪麗母女(上) 刺激

雪麗母女(下) 巨浪重重 離家出走 鞋童 浪子回頭 小家教 作家夢 林邊

五哥的婚禮 註冊

記者訪問記 燈塔

難忘的旅程 畢業前夕 最佳精神獎 千言萬語 喜從天降 考場春秋 我的大學生活 如願以償 站起來了 日記數則 掙扎 同學情深 擺舊書攤 繼釗與我 何處是歸程 我愛「口中」 結婚

一則小故事 吾女至玉 潘廳長的召見 演講

徐督學的鼓勵 附錄

撿蕃薯的日子

捉青蛙

小乞丐上講堂

投稿與我

揹我的人

跳躍的音符

前程似錦

〈最高的敬意〉酈時洲 增錄

〈向風雨搏鬥〉吳健民

〈痛苦、奮鬥的過程〉許若松

〈站起來〉‧耐煩‧ 跋

《汪洋中的一條船》鄭豐喜

《二○一一年十月三十日版》 《好讀書櫃》典藏版

我--一艘破船,一艘被遺棄在汪洋大海中的破船。前面,不知有多少個狂風暴雨,也不知有多少個森森黑夜,茫茫大海,要我這破船駛向何方?

鄭秘書長的信(代序一) 豐喜老弟惠鑒:

你在雙十節給我的信,和大作「汪洋中的破船」一書,都已經收到讀過了。從書中看你敘述自小向最艱苦的環境努力奮鬥的經歷,令人感動不已。你的確很了不起,堪為無數少年人作榜樣,鼓舞著大家奮鬥向上的勇氣和信心。你真正不愧為我們鄭氏的佳子弟,我也同感光榮。茲將我寫的「往事憶述」和論文集各一本,寄給你一看。我也出身於一個貧苦環境,但已經比你幸運得太多,奮鬥的精神也萬不及你的。我相信,只要你繼續努力,將來的成就是不可限量的。末了,祝

健康快樂進步

(附寄「往事憶述」及論文集一冊)

鄭彥棻 十一月二日

蔣院長的信(代序二)

豐喜先生:你的來信已收到,從大著中知道你從小在艱苦中奮鬥,才有今天的成就,實在令人感動,這就是青年人必須自強不息與有志竟成的最好例證,你為許多同樣境遇的青年樹立了典範,更值得欽佩。

承你關懷,並贈大著,特致謝意。耑復順祝 進步愉快

蔣經國手復 十一月二十八日

李主任的信(代序三)

豐喜同志惠鑒:頃接雲林縣第十七區黨部轉來你送給我的大著「汪洋中的破船」一書,非常感謝。從這本書中知道你不幸患有先天性的下肢畸形症,從小就嘗過不少苦難與挫敗,然而憑著你奮鬥的意志和堅忍的毅力,終於克服了體能上的缺陷和所遭遇的逆境,完成大學教育。目前更執教梓里,作育英才,你的努力和成就,不僅是一般身心殘缺者應該效法的表率,更足以啟發世人對抗苦難、發揮潛能的勇氣。拜讀之後,至為感動。特函致達

佩忱並頌近祺

李煥手啟 十一月五日

潘主委的信(代序四)

豐喜先生:

接到你的信,拜讀了你親身經歷的奮鬥史--汪洋中的破船,既感動,又欣慰,你那樸素的思想,以田園童年為背景的作品,在今日的出版品中,確是難得的創作,可以為青年勵志的珍品,尤其是在今日世局紛亂的時代裏,給渾渾噩噩、迷失的一代一劑清涼藥劑。我把它置於案頭,隨時翻閱,亦有調劑的作用。

希望你在教學之餘,多多寫作這類的文字,鼓勵學生,鼓舞在艱困中生活的青年,無限地祝福你同你的夫人--那次陪你來見我的,我深受感動的那位賢淑的夫人。

潘振球敬覆 十月二十二日

戴序

本書作者鄭豐喜校友,是近代自力奮鬥,苦學有成的範例之一。他原是一位患有先天性下肢畸形的人,也是一位清貧的農家子弟。但他渾身是勇氣,渾身是信心,渾身是毅力,所以他克服了種種困難,度過了千千萬萬個障礙。終於戰勝了環境,打倒了惡運。正過著美滿幸福、令人羨慕的生活。現在他將這些血淋淋的往事,活生生的事實,以最平實的筆調,提綱挈領地寫成這本「汪洋中的破船」。

當他拿稿子給我的時候,也正是我最忙碌的時候,但仍然不肯放過先睹為快的機會,而且居然一口氣將它看完。現在我已忘了有過多少次熱淚盈眶。但我知道,這不僅代表同情而已,還蘊藏看好多好多的欽佩、感動與安慰。

「秋霜寸草心」,固然是一本膾炙人口的好書,但「汪洋中的破船」更值得推崇。李潤褔為了生活,為了找母親,他賣口香糖,當乞丐討飯。這種悲慘境遇,固然令人同情。但鄭豐喜為了生存,為了克服殘缺,他並沒有去當乞丐,去爭取他人的同情、施捨;他卻胼手胝足地檢野生的食物來果腹,做苦工,做買賣來賺取學費。純粹是靠自手更生。他憑著他的雙手、信心、毅力。所以他的偉大處,實非一般人所能比擬的,也是這禿筆所難盡述的。

而更值得一提的是他的夫人--吳繼釗女士。她拋棄一切物質的享受,獨吞殘酷的現實之果。「下」嫁給他。這種友愛同窗,照顧殘疾的偉大精神,是不尋常的,是超越一般世俗的。他與她,我們若套以「不平凡的奮鬥和不平凡的愛情」是最確切的了。

「汪洋中的破船」一書:

是奮鬥的:從首頁到結束,全文可說是用「奮鬥」的史實貫串而成的。

是教育的:每一個段落,每一章篇幅,固然是作者過往的生活記述。但字裏行間卻也充滿著啟發性、教育性。

是哲學的:雖然作者在自序中說:「此書沒有豐富的思想。」這是他的謙虛,其實這是一部極富思想,極富人生觀的哲學書籍。

是愛國的:雖然本書甚少直接寫「愛國」的事,表面上也好像只在陳述作者的悲慘遭遇,與驚人的求生慾。但只要我們稍加留意,稍加推敲,便不難瞭解;他在暗示我們要有「莊敬」「自強」的精神,也處處提示我們要有「處變不驚」的態度。

在世風日下,道德衰微,部份青年思想迷惘的今日,鄭同學的奮鬥精神,和感人事蹟,無異是一針強心劑,一支木鐸,一面好鏡子,是故,我願力薦這部書,並樂為之序。

戴博文 序於北港高中

廖序

看了鄭豐喜老師的「汪洋中的破船」,使我想起海明威的名著「老人與海」,兩者有異曲同工之妙,相同的是人和環境奮鬥到底的精神,不同的是,「老人與海」只是虛構的小說,而鄭老師的「汪洋中的破船」,卻是活生生的經歷,動人心弦的寫照。

「老人與海」中的老人,發現他所釣到的魚,竟然比船還大的時候,他對自己說:「不管魚是多麼大,一定要殺死牠……我要和牠戰鬥,我到死都要和牠戰鬥!」在最痛苦、最疲乏的時候,老人說:「人不是為失敗而生的!」。人生的可貴不在於一帆風順,全無障礙,而在於不怕任何失敗、挫折和艱險,勇往邁進,始終不輟。誠如孟子所說:「天將降大任於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勞其筋骨,餓其體膚,空乏其身,行拂亂其所為,所以動心忍性,增益其所不能。」由鄭老師的殘而不廢、刻苦自勵的生活,我們可以堅定地說:人是為成功、為理想、為勝利而生的。

六十年十二月二十六日,是鄭老師的母校北港高中的校慶,他應邀到校報告他的奮鬥簡史,態度懇切,語出至誠,使在場所有的師生、來賓都深深地感動,甚至於忍不住地流淚或哭出聲來;一些品學稍差的同學,聽了鄭老師的演講後,都紛紛改過自新,努力向上。鄭老師本身的奮鬥歷程,實在就是最好的教材。

我在口湖國中服務期間,看到鄭老師平時具有無比的愛心和耐心,諄諄教誨學生,深為感佩。現在,鄭老師的「汪洋中的破船」出版了,影響所及,由學校擴大到整個的社會,真是社會的福音,人間的暖流。身體殘缺的人讀了,一定更能鼓舞起和命運搏鬥的信心和勇氣!身體健全的人讀了,一定更能振奮起來,接受風雨的考驗!

廖名塘 序於延和國中

民國六十一年光復節

介紹一本敘述刻苦奮鬥成功的著作--汪洋中的破船

這本冊子--汪洋中的破船,是本校法律學系畢業的同學鄭豐喜刻苦奮鬥歷程的自我披露。鄭同學,出生於本省雲林縣口湖鄉一個赤貧的農家;且生來就雙足萎縮,跛腳不能行。曾自幼流浪與猴子為伍,演著戲劇,供人玩樂;不知忍了多少揶揄欺凌,流了多少辛酸的眼淚。並曾捉青蛙、撿田螺、咬地瓜、啃樹皮,歷盡人間旅程上最慘痛的遭遇。經歷了說不盡的千辛萬苦,始能偷度一縷殘生。同時,爬!爬!爬……年十二才入小學;自小學而初中,而高中,又爬了十二年的長久歲月。爬進大學之門之前,未曾得到一分額外的優待;爬進大學之門之際,才得到徐錦章大夫贈裝義腳。而最難能可貴的,是他在大學時的同學吳繼釗小姐(江西省人),對鄭同學的處境,由同情而生憐憫,由憐而生愛,而結為終身伴侶。雙雙畢業後,又均承鄭同學的故鄉父老邀到他的故鄉口湖國中執教。且第一結晶--至玉小妹,業已來臨,手舞足蹈,在電視機前學著明星的鶯歌和鳳舞。他倆固有著欣慰的微笑,他的雙親更有著含飴的樂趣了。

這本書的文字,頗為流暢;敘事也能簡而賅。對事件的描寫,隨手拿來,毫無牽強;更能赤裸裸地,毫無掩飾的表露出來。固能使讀者不願釋手,尤能博得讀者的敬愛。其刻苦奮鬥的精神,固值得吾人傚法:其敘事描寫的文字,也值得吾人模仿;故特推介購閱,想對各同學的身心,定多裨益也。

介紹人 李肇偉 六

二、十

一、十五

Δ李肇偉教授,法國法學博士,平時最疼我們,當拙作出版時,他便主動推介,因他年已老邁,聲音小,故特此書面介紹,每到班上上課便請班代表念一遍,然後貼在公告欄裏,如此恩澤,那能或忘,特誌之。

作者

前些天,無意中與婆婆閒聊談起了他,想不到卻害得她老人家老淚縱橫,兩年多來。在苦悶、抑鬱中掙扎了許多,好不容易逃脫了出來,這會兒內心不覺一陣慌亂,怕的是一波未息,一波又起,只得趕緊另檢個話題。

婆婆純粹是個鄉村老農婦,和村中其他的人一樣,平日膜拜的是國姓爺及三媽祖,自從他走了之後,只有一次在請神會上散播開來的一段神話故事,最能讓她津津樂道,傳聞她的兒子是天庭諸神之一。

他是個殘缺的人,也是個平凡的人,他自稱是艘破船,卻忌諱也極不高興別人說他是個殘「廢」的人,雖然沒有功勳偉業,但絕不承認自己是屬已報「廢」的人。

他熱愛他週遭的一切,甚過於愛他自己,「愛」,成為他生命的薪柴,永不熄滅,猶如陽光照耀大地,光芒四射,他也同時--是我們最可「愛」的人兒。

記得大學時代,最怕上一位李教授的課,尤其是所謂「課前預習」後的那幾堂課。真是難捱,他經常被一群女同學拿做擋箭牌。有些時候,也許準備不及,或不夠充分,情急之下,難免胡謅一通,所以被教授罵上一句:「該打屁股。」也是常事,但誰也沒想到直到畢業後那麼多年來最關心,最疼愛他的也就是當年的這位李肇偉教授。

在學校任導師的一天中午,從走廊經過,看到幾位同學跑到自然科教室裏,爭先恐後地拿去老師們營養午餐賸下來的饅頭,嘻嘻哈哈的大口大口塞進嘴裹,站在教室外的他沒去驚動他們,感觸良深的難過了好多天。自此,同學們一有不舒服,他寧願先丟下課本;下午放學,如有同學留下自修,他也一定上街去買回大包小包的點心,先讓他們壓壓驚,填填肚子。

他未曾與人怒目相對,也未跟人過意不去,辦公室裏有他就有生氣,常逗得人歡欣四溢,像是有股牽動的神力,人稱他是「大蓋仙,但是他的舉止之間的小故事沒有不发人深省的,倒是幾位老朋友私下都叫他「快樂仙子」哩。

如今他已離我們遠去,「若有所失」的傷感絕不僅是那兩三人。

吳繼釗 六十七年正月

敬致關懷我們的長官、親友與讀者們

本書原名「汪洋中的破船」,感於一月廿七日蔣院長在全國記者園遊會中的睿智曉諭,謹更改書名為「汪洋中的一條船」。

九月二十斷腸日,五年美滿的婚姻生活,給我多少憧憬與希望,卻在這一剎那間粉碎在命運的魔掌下,我避開了親人,避開了朋友。不願看到年老的公婆,更不願看到那可愛的小姐妹(至玉、至潔),我怨!我恨!怨他的無情,恨自己的無能,好長好長一段日子,我無法原諒自己,塵世的一切都被拋之於腦後,……

自從萬人祈禱會經各報傳開後,絡繹不絕的讀者信函,如雪片飛來,更有川流不息的讀者徘徊於掛有「拒絕會客」的房門外。有位太太,一見到我,貶貶那已紅腫的眼睛,竟然說不出話來,摟著我悲傷的哭起來。也有教會的姐妹成群結隊的來表示:「我們一定每天為你們祈禱。」更有公私立機構派代表慰問關懷……。那麼多的溫情和慰藉,留不住他的健康,挽回不了他的生命。

在過世的前兩天,鄭老師把我叫到牀邊再三的吩咐和叮嚀:「以我們平凡之輩,而有這麼多的長宮、朋友、兄弟、新聞記者、社會各界人士……如此關心我,妳要替我記著,妳要替我牢牢記著……。」當他的好友許若松來看他時,他如獲至寶,破例的要我請他進去,雖那時已氣若游絲,但仍鼓起餘力,與他的老友交談了一些關於「汪洋中的破船」的事;關照他協助整理遺作,籌建紀念圖書館,設立獎學金,以嘉惠鄉村子弟,並要他向曾來訪未謀面的吳炫堂等記者及親友道歉,雖在最盡頭的時刻,猶耿耿於懷,提掛不下。

鄭老師生前是幽默、風趣、豪放、開朗的,他最珍惜、最心愛的是讀者的來函,以及那本「汪洋中的破船」。平常最關心的是故鄉青年學子的前途;在家對父母沒有人比他更孝順,在外對朋友,沒有人比他更講義氣,他永遠是慈悲為懷的,舉凡大小事情,處處替人著想……。我是位平凡女子,沒有他,我反而失去當初與他結婚的那份勇氣與毅力,然而殘酷的事實終究是逃不掉的,為了紀念他,使他堅強和信心的精神永垂不朽,我必須拭乾淚痕,再度振作起來,盡全力替他做更多有意義的事。

在豐喜去世的五個月內所發生的點點滴滴太多了,只就千里迢迢到這個窮鄉僻壤來憑弔鄭老師的,或來看我的讀者朋友,就數說不完。

去年十二月二十二日是我這一生中最激動的一個日子--蔣院長於日理萬機的忙碌裏,猶親臨寒舍暄慰,更到墳地憑弔鄭老師的靈墓。我幾乎不敢相信這件事會是真的,當院長溫暖的手握著我時,我那盈泛在目眶的熱淚不禁涔涔而下,院長一再垂詢,關懷和寬慰,院長說那本「汪洋中的破船」,他反覆看了有四遍之多。噙著淚水,揮手送走了院長,我兀自木立於鄭老師的墓前,沉思了好久好久……,想到鄭老師如地下有知,一定會比我更感動時,我不禁再次激動悲切的飲泣起來。

吳繼釗 寫於六十五年二月二十六日夜

自序

當你拿到這本冊子時,請別以欣賞小說或文學作品來看。因為如果要在這本冊子裏,找到成熟的寫作技巧,華麗的文字,豐富的思想,是不太可能的,也是會讓你失望的。但這本冊子或許值得一看,因為它毫無掩飾,毫無美容的寫下一位殘缺者,如何與惡連戰鬥,如何克服逆境,如何解決困難,以及信心,毅力的總表現。是血與淚編織而成的紀錄本。

在我寫這本冊子時,曾經哭過好幾次,每次都很厲害,幾乎無法下筆,所以有好幾段是邊擦眼淚邊寫成的,不知有沒有把字彙用錯,或把意思表錯,請大家原諒,並請耐心的去推敲裏面的涵意。

作者序於口湖 中華民國六十一年七月

再版序言

拙作「汪洋中的破船」出版後,承蒙各界的愛護,不旋踵便一掃而光。這種殊榮除了歸功於諸讀者外,更要感謝中視及全國各大報章雜誌,如中央日報、中華日報、民族晚報、青年戰士報、聯合報、中國時報、國語日報、臺灣日報、民聲日報、中國之聲、先鋒論壇……等,以及中廣、軍中、警察、正聲等電臺。因為他們在拙作出版前後,都會以特稿、專訪,用巨大的篇幅及黃金時間來推介。才能使拙作在沒有代銷商,完全直接函購之下,銷售這麼多。

每當接到一大堆的信件、劃撥單,就有無限的感激,尤其在看到那些相同的筆跡,相同的郵戳時,更令人感動,因為這意味著有人喜歡拙作,喜歡他(她)的朋友,所以大量的購買分贈給大家,這種喜悅,豈只在於劃撥單上的數字。

更令人激奮的是,總統府鄭秘書長彥棻,行政院蔣院長經國,在日理萬機之餘,尚來鴻獎勵、打氣,(見代序

一、二)林蔡監委素女除平常關照有加外,更於出書前夕遣人來索閱,給予莫大的鼓舞,國民黨中央委員會,救國團李煥主任,亦不嫌鄙陋,特來函褒獎,(見代序三)潘振球主委在閱完拙作後,更來大札誇讚、勉勵,(見代序四)戴博文校長、嚴思毅校長、劉時鎰督學……等都以至誠在週會或朝會上來向師生們介紹。其他如救國團、省人事室、少年隊、地檢處、中廣公司、圖書館等機關團體,也都先後來函大量訂購。母校(中興大學)在李肇偉教授的推介下,更是引起一系列的搶購潮。這些鼓勵、打氣,這些溫情、關照,樣樣使我感動不已,也樣樣使我沒齒難忘。

如今,數千冊已全部告罄,為了方便大家,再次出版,敬請繼續支持。

初版時,由於時間緊迫,所以瑕疵很多,今依賢達指數,將過失矯正。惟雖已盡力改善,但錯誤必定還多,尚請不吝指教。

最後以十二萬分的誠意向大家致謝,並祈看完後,把缺失告訴我,把優點介紹大家。謝謝!

作者序於六十二年十一月一日

增訂十二版謝言

時間過得真快,拙作自去年十月十日出版至今,已經過了十四個月了,這些日子來,我飲盡了人間的暖流,飽受社會大眾的溫馨,每天都收到從四面八方寄來的大疊信函,有的是洋洋大觀論得失,有的是片語隻字道祝福,有些是誇讚鼓勵、打氣倍加,有些則是把我當作他們吐露心聲的對象。更有人說拙作使他們重估生命的意義,然而不管是綿綿的千言萬語抑或寥寥幾句,不管是來自天之涯抑或海之角,不管是來自長官顯貴抑或挑夫走卒;大學教授抑或小學生,甚至未曾上過學的民眾,對我來說都是那麼有價值,那麼親切,那麼令我感激。尤其對那群不辭千里路遙,頂風冒雨來看我的朋友,更是感激得無以名狀。

除了喜得讀者熱烈的關照、捧場外,還有幾件事情值得在此補記的,就是次女至潔的出生,雪城留學生及一些讀者動人的事跡,榮獲三項獎章。

至潔是六十三年一月六日出生的,現在才十一個月大,未長牙,會叫「爸爸」,會走路,很調皮。媽媽說她像我,比至玉更可愛,至玉卻回答:「我與阿妹仔平平(一樣)水(漂亮)。」

有一群留學雪城的學生,看到我的故事後,由林文政先生幫忙連繫,匯下大筆的助學金,請我轉發給故鄉的貧困學子,並說:「以此行動,來表示對故土的懷念及對您的敬佩。」尚有文政先生的岳母徐奇璧女士及她的長女也都響應了這項善舉,徐女士更是古道熱腸,除了寄下一大箱的衣物叫我轉送外,更匯下二千元,要我「不要客氣請收下,只希望您將大作分贈一些給那些身體上有缺陷或喪失鬥志的人看看。」

這個家可說是名符其實的「慈善之家」。南市張市長,除了訂購四百本分贈青年朋友外,更公開誇讚、推介。

還有一位高雄煉油廠的工程師,當他奉命購買百本回去後,每到嘉義,就到紅豆購書,五本十本不等的買,有一次,陳老板覺得很奇怪就問他:「你買那麼多書是……。」「送人」「你的朋友那麼多嗎?」「不一定送給朋友,我送給那些需要它或喜歡它的人。」聽說有好幾次,當他看到書攤上有人看「汪洋中的破船」時,就走過去問:「你喜歡它嗎?」一聽到說:「喜歡。」他就送。這種事怎麼不令我感動得流淚呢?

更有許多的讀者們來信說:

「為了表示對您的敬意,我願以我有限的能力替您推介大作。」

「推銷大作,賺錢是其次,主要的是將您的精神擴大深入至每個青少年的心中,讓大家學習您、效法您。」

「……所以我將唸您的大作給我的姊姊聽,我的媽媽,我的學生聽……」

「我將它推介給我的家人、我的親友、我的同學,甚至在車上、路上遇到的任何一個陌生人。」

「我替您義務畫了海報、宣傳紙,而這些紙我到那裏就貼到那裏……。」

「我將您的大作寫了一篇書面介紹,每上一班課,我就叫班幹事讀給班上同學聽。」

「您的事跡、您的奮鬥精神、您的偉大著作,使我慚愧、使我欽佩、更使我有勇氣繼續活下去。」

「多少個讚美、多少個歌頌,相信都被人家說光了,我只告訴您一個事實,我家隔壁有位老公公,他是一手拿著放大鏡,一手拿著手帕,一字一淚看完大作的。並且讀完後,拿起了毛筆在扉頁上寫著:『要留給後代子子孫孫看。』……。」

有時信件會突然多了起來,有時劃撥單會突然厚了起來,每在此際準又是一些好心的作者、編者又在報紙上或電臺上「義務」做了宣傳,各大報章雜誌固然紛紛報導、轉載、捧場過,就是「校刊」「青年」「學府麟爪」也幫忙推介。所以才能一版再版,連續了十二版之多。

今年三月二十九日,由於口湖鄉團委會的推薦,李主任及許總幹事的關照。我很榮幸的膺選為六十三年度的青年獎章得主,當時除了三家電視臺特別到口中攝影外,次日各大報也爭相載著:「自喻『汪洋中的破船』鄭豐喜老師,榮獲優秀青年獎章,是雲林縣青年破天荒第一人得此殊榮,消息傳來,全縣父老皆欣喜若狂。」

頒獎那天,蔣院長也親臨國父紀念館道賀。我們在數萬青年的祝福、歌頌下,得到了一面代表著青年最高榮譽的紀念獎章。

同年九月二十九日,承蒙北高校長的推薦,榮選為國際青商會的十大傑出青年。說真的,這項榮譽是我過去一直所嚮往、所崇拜,卻一直不敢夢想的事。沒想到這夢樣的事實竟會如此「輕易」的實現了。在頒獎會的介紹詞裏,我更異乎常人的被誇讚:「一般人的成功是憑兩隻腳走出來的,但鄭豐喜先生的成功是靠一雙手爬出來的……。」因會場上掀起了太大的掌聲,所以我沒聽到繼續說了些甚麼,但後來又聽得:「……今天,我們能將這座金手獎頒給他,不是他個人的光榮,而是我們青年商會全體的光榮……。」這話說得我眼淚直流。領過獎品、獎狀後,我做了一個三分鐘的演講,其中我介紹了推薦我、關照我最多的戴博文校長,也介紹了替我裝義肢,使我站起來的徐錦章大夫。而且還介紹了忍痛割愛將女兒嫁給我的偉大岳父,特別關照我的李煥主任(特別貴賓)以及內人吳繼釗。我介紹到她,所有的鎂光燈對準她時,她低下頭流淚了,我在臺上也嗚咽了。我們都知道,這不是悲哀而是喜極……。而在發表後的第二天,更蒙總統府鄭秘書長的關照,特以限時信惠賜金言玉語祝賀,使我興奮、感激得無法形容。

最近十一月十六日--又在蘇本煌校長的推薦下,榮獲了十大傑出自強人士。在這短短的八個月內,連續獲得了這許多的溫情、榮譽,我知道這並不是意味著自己的「傑出」;而是說明了社會的溫馨,對我特別的關照。

而今而後,我會更堅定更努力的奮鬥,以實際行動來貢獻社會,報效國家。最後藉此機會向千千萬萬關照我的長官、老師、作者、編者,致最誠摯的謝意。並請大家繼續斧正,繼續支持。

作者謹識 十二月十日

記者的一封信 豐喜兄:

十日午後,我曾專程騎兩個鐘頭的車去拜訪您。可是聽說您正在遠遊,致未謀面,悵甚。

本月一日,中央日報的「文教選粹」專欄中。曾有一篇「伯樂識良駒」的報導。寫出潘廳長如何栽培您的經過。又聽到好多人說:您是一位不可多得的青年楷模。這是我最樂意報導的對象。懇請您能夠將您的過去,您的生平,苦學事蹟,奮鬥經過,尤其著重在如何克服殘障,如何克服逆境,如何站起來,以及與貴夫人戀愛的經過情形,一一提供給我。愈詳細愈好。拜託!拜託!祝

教安

弟 許若松拜上

我把這封信,反覆念了數遍,心中很是不安。要依他的意思去做嘛?恐怕使人笑話,不依他的意思做嘛?又覺得對不起他。正在猶豫不決時,突然接到廖校長的通知,略謂:徐督學對您的苦學精神很是讚賞,希望您將您的過去寫成一本書……。

至此,我不能再疑慮了,不管我的文筆多差勁,思路多閉塞,攤開紙亂塗起來了。

我的家世

每當有人問我來自何方時,我都會告訴他,來自中南部的北港。其實,我不是北港人,我是北港近郊一個偏僻再偏僻的口湖後厝村人。只因我在北港住過六年,它又是媽祖聖地,馳名中外,所以就順口說是北港人了。

我小時候,全村只有一百戶,現在約三百戶。除了兩戶開小店的,四戶當乞丐的外,其餘都是耕田的。因為我們鄭家歷代務農,識字的人很少,所以也不知從何時來此定居,淵源何處?的確可悲。只聽爸爸說:「我的祖父是從箔仔寮搬來的。小時候,我曾聽老祖母說過『我們祖先本來在漳州,有一天出海捕魚,漁船被颱風颳翻了,祖先才泅水到達箔仔寮。』」怪不得,小時候號哭時,媽媽或姊姊都會斥責我們說:「你是在哭你的唐山祖宗嗎?」祖母在我未出世前就去世了,所以沒有甚麼印象。但祖父給我的印象就非常深刻了。

祖父與我

祖父離開這世界,雖然已經有二十幾個年頭之久了,但我卻還能在朦朧中尋找到一些屬於他的影子。

因為我一生下來,就有兩隻與眾不同的腳,右腳自膝蓋以下,前後左右彎曲,左腳自膝蓋以下突然萎縮,足板翹上。所以一墜地,媽媽看到我這個「異人」悲慟不已,當場暈了過去。醒來時,她吩咐助產婆說:「用胎盤壓死他!」因為她想得太多太多了,她認為像我這種畸形的人,將來怎麼走路?謀生呢?村子裏那些身體健壯的人都無法謀生,甚至當乞丐去了,何況……越想越傷心。又說,如父母在或許還不致於餓死,一旦父母都撒手歸天,即使兄弟念在手足情份上,要給飯吃,那些嫂嫂肯嗎?她再度的暈倒了。後來想著,與其讓他將來受苦,倒不如趁現在一無所知時,讓他死掉算了。於是,決定親自下手,可是當著手時,她遲疑了。後來大姊來了,嬸嬸們也都趕到了,你一言我一語,苦口婆心的勸母親:姑且讓他活著吧!以後如生病了才不管他。祖父知道了,更是口口聲聲,力求母親不要弄死我。他安慰母親說:「一枝草,一點露,天無絕人之路。長大後,嫁個丈夫,兒孫自有兒孫福。」原來他聽錯了,以為是個女孩子。當別人告訴他,我是一個男孩子時,兩步併做一步走,跑進房裏,將我抱出來。當著大眾面前說:「這是個寶貝,有了他,我們家將會興旺。長大了,定是個了不起的人物。」無疑的,這是安慰父母的話。不過,他也的確把我當做「寶貝」看待。他實在太愛我了。夜裏,因他睡在我們的隔壁,所以都豎著耳朵聽,生恐媽媽以消極的手段將我餓死。只要我稍稍一哼,他就喊媽的名,哀求著說:「員仔啊!員仔!你要給他奶吃啊!他是個好兒孫啊!」天一亮,就抱著我,在他的房裏兜圈子。他最不忍心我哭了,一聽到我哭,就千方百計的敲盆子敲桌子,扮鬼臉,拼老命的做一些平常不能做的動作。

在他及媽媽細心照料下,我慢慢的長大,已能替祖父抓癢,替他拿手杖了。但我不能走路,只能爬。他常用竹子讓我抓住,然後牽著我走,我哭,我受不了腳上皮肉的疼痛。因此他一次又一次的失望。有時當他看到我的腳上裂痕,那兩個被魚尾紋緊繞著的眼眶,也難免濕潤了。

記得有一次,祖父的房子翻修,地基要墊高兩尺,因此我們十幾個小孩都來幫忙平土。有的蹦,有的跳。小腳像鼓錘,此起彼落。只有我用屁股踏,祖父發現了,流著淚激動的說:「寶貝最了不起,你踏的地最平。」

我像小鳥一樣,慢慢的爬出祖父的懷抱,爬出祖父的房屋。我爬進了兒童的生活圈,除了受到孩子們的揶揄再投入他的懷抱裏,讓他撫慰外,我像隻要衝越海洋的破船,只顧向茫茫的大海駛去!駛去!我未曾想到有這麼一天--他,跌倒了!睡進長木箱。

是個群狗亂吠的夜裏,我突然被哥哥的話嚇住了。他告訴媽:祖父從牀上跌下去了!我坐起來,想到祖父房裏,但媽不准我去。第二天傍晚,姑媽和爸爸邊把廳裏的神座搬出來,邊擦著眼淚。晚上我聽到大人們放聲大哭,但沒有一個人肯告訴我,他們哭的理由。過了一夜,我發現祖父躺在廳堂右邊,全身蓋滿白布。我爬了過去想同他講話時,二姊強把我背出去。我當時一直不瞭解這意思。出葬那一天,我看到門口中央有個棕色的長木箱,大人們爬著繞圈子,當我看到媽媽穿一件白衣也跟在人後面爬時,「哇!」的一聲嚎啕大哭起來,堂兄馬上把我抱到鄰居家裏,不讓我再看下去。

自此,祖父別了。原來他是睡在那長木箱被抬走了的,那時要不是我是一個未滿六歲的小孩,我不知要怎樣的悲傷呢?走了,一位只有付出而無報酬,只有犧牲而無享受的老農夫。慈祥,安寧的長眠了。留下些什麼呢?只留給他一大群兒孫的尊敬與懷念

被我折磨的人

談到我的媽媽,我很想哭,也很愉快。因為雖然我不斷地帶給母親麻煩,傷心,使她幾乎悲哀過度而死。但我卻高興著,因母親由於能夠承擔撫育我的工作而超越一般母性的偉大。不管在何時何地,我都會為母親的精神而感到驕傲。

媽媽姓李名員,是一個平凡的鄉下人。沒有上過學堂,一個字也不認識。但她仁慈、和藹、能幹。她二十四歲時嫁給窮爸爸,到四十四歲止,膝下已有了十二個兒女。在這一大群孩子的折磨下,使她滿臉深溝,老態龍鍾。尤其為了我,她幾乎沒有勇氣活下去。在我出生以前,三姊生病了,只因家貧如洗,無法延請醫生,結果就這樣不幸夭折。母親在痛失愛女之餘,加上生個「畸形兒」的打擊,其悲痛可想而知。怪不得自我出生後不久,她的視力就不如從前了,以前她能繡花,做老人家的「三寸金蓮」。然而,自從我懂事以來,她不能再刺繡了,連穿針線都要叫我們來做。

我是民國三十三年出生的,生時正是盟機炸臺灣最頻繁的時候。白天我的母親要背著我到野外去躲避空襲,晚上燈火管制,每當母親摸索到我彎曲的腳時,就唏噓淚下,她決定,無論如何要醫治我的身體。不管花多少心血,多少金錢,只要她做得到,甚至當乞丐婆討飯,也要讓我與一般人一樣地站起來。不久,日本無條件投降了,臺灣又回到祖國的懷抱。母親開始背著我到處去訪名醫。有時趴在媽媽的背上好幾個小時。她走在很遠很遠的路上,太陽曬著我們,媽媽背上的汗水濕透了我的胸襟。抱著滿懷的希望而去,但每位醫生都是同樣的一句話:「是先天性的畸形,現在還沒有辦法治療。」可是儘管所有的人都這麼說,儘管除了徒勞往返,浪費金錢外一點收穫也沒有,她卻不氣餒。她曾說過,只要能把我的腳治好,無論上刀山跳火海她都幹。所以她背著我,一家又一家,一村又一村地跑遍附近所有的醫院。希望越來越渺茫了,但在未絕望之前,她仍不會放棄任何一絲的希望;就是在完全絕望之時,她也會祈禱著奇蹟的出現。

當她聽說城裏的醫生比較高明,也許能夠醫好我的腳時,她那條背巾再度把我「綑」在她的身上。因為是要到城裏去,所以不能再長途背著走了,只好到車站來乘車。等車時,往往招徠無數的「觀眾」,有些小孩子會莫名其妙的罵我,笑我。每當我要「還報」時,她都阻止我說:「不要理他們。」她自己卻淌著眼淚。就是在路旁或在橋下避雨,她也常常「莫名其妙」的望著我掉淚。

媽本來每隔一年或兩年,至多三年就生一個。但我與大妹卻相差了六歲之多。當她腹部挺著「大妹」,背上背著我時,我已經知道了害羞。每逢將我放在顯明的地方時,我會自己移到偏僻的地方去。見到醫生時就一直心跳,因為他們會摸遍我彎腳上的每個「細節」,有時連褲子也要脫下來。更使我難過的是:媽媽每次說明我的出生經過,就會在大家面前痛哭流涕。她經常用她那雙溫暖的手壓住我彎曲的部位,企圖弄直它,一直到我叫痛,才淌著淚放鬆。聽說在我嬰兒時期,她也曾用竹片夾過我的腳。但有啥用?誠如所有郎中所說的,天有意安排我這樣,不患一種缺陷是養不活的。那麼,為什麼不看開點?如果只為了醫治腳而把一切該做的都耽誤了,那麼最後即使有了健全的身體又有何用?這軀殼祇不過是能多養幾隻臭蟲罷了。或許媽也悟出這個道理。當大妹出生後,她不再背著我到處去求醫了。不過,她仍然相信一些江湖郎中的話,經常回到她的娘家去捕海鮮。因為她是漁家女,未嫁爸爸時,朝夕皆在海邊「作業」。所以捕海鮮是她「本行」,每一次回來都是挑得扁擔彎彎的。

有時候,人家告訴她,吃什麼青草藥對骨骼很好,她就到墳場,山邊或海岸去尋找。找回來時,要切,要煎……她蹲在兩塊磚圍成的「爐」前吹火,等藥罐裏的水減到一定的份量時,才給我喝。有時藥味太苦了,說什麼我也不喝,甚至牛脾氣一發,不管那碗媽媽花了多少心血才得來的藥,就往地上一摔,摔得粉碎。她每次見到這種情境,都氣得兩手直抖的衝過來。但卻不忍打我一下,往往只有抱緊我流著淚說:「要不是你的腳這樣長得『不像人』,我也不會讓你吃這些難以下嚥的苦藥。」

媽媽對待她的父母很是孝順。記得她曾說過,她小時候常跟外祖父去挑蚵,一個人一擔。她往往顧慮到老父的體弱,所以都先挑著擔子跑,跑了一段路後,再折回去替外祖父挑那另一擔。外祖母的衣服、鞋子都是母親替她精製的。她對鄰居很好,只要有人需要幫忙,她一定放下自己的工作去幫忙人家。她雖然未學助產,但全村百分之九十九的嬰兒都是她接生的。她受到大舅的薰陶,所以草藥的名字懂得不少。經常有人請母親替他們找草藥治病。她尤擅長看小孩子的百病。大凡麻疹、驚風、水痘、咳嗽、腮腺炎種種……她都精通。那些未曾受教育的農婦,一有事就來請教母親。有一件事,我一直認為母親願做外,沒有人會做的。就是有些鄰人的小孩,要是眼睛紅腫時,就抱來給母親醫治。媽媽都用口含著花生油,以舌頭去舐嬰兒的眼睛,不分貴賤,母親一視同仁。不但不收分文,如果家裏有零食或玩物,還會送一些給那些生病的小孩子。

媽媽就是這樣默默地獻出她的光與熱。

我的父親

爸爸的名字很土,但很有趣,叫豚批。他和媽媽無論地位、智慧、學識、為人、處世,都很相配。不識字、老實、健壯、樂觀進取,經驗豐富。

祖父是個以窮出名的人,除了一塊鹼田,一間茅廬外,就是一大群的兒孫,爸爸是老大,他有四個兄弟和三個姊妹。其中大姊和小弟都因生病以致輕微的跛腳,所以負擔更重。八歲時,就到外婆家當長工,替舅舅放牛,直到十四歲,才轉到山上去做苦工,割草餵牛的,每當那些製紙的師傅去吃飯或休息時,他就利用機會拼命地學習。因為製紙必須拿很重的紙簾,然而他力量有限只能勉強的提起來,往往把紙簾摔壞了,就受老闆痛罵一頓。但爸爸卻不灰心,偷偷地,辛勤地練習。皇天真是不負苦心人,他成功了。不到二十歲就學會了撈紙,於是他升為三流手,數年後他又升為二流手,最後他成為製薄紙的高手。可惜,機器發達後,此種技術已經用不上了。

在困苦的時候,爸爸曾經挑過土,當過樵夫,做過築路工人,做過地瓜簽的買賣,駕過牛車替人搬運,所做的都是一些粗活,怪不得爸爸的身體一直都很健壯。

當我出生時,爸爸正好被日本人徵去修築飛機場,所以許多人都替我擔心。說爸爸一回來,看到我這個樣子,一定會把我丟出去的。但事實卻不然,爸爸知道我的腳後,不但不嫌棄我,反而比對任何孩子還要照顧得周到。

爸爸和媽媽一樣,懂得許多經驗。他知道何時會颳風,何時該播種什麼作物,知道何種天氣會下雨,何種天氣會下霜。所以鄰居要晒地瓜簽,都來請教他。有些不會「疊草堆」的人,也來請爸爸去疊。甚至牛車陷入泥沼中也來請爸爸去幫忙,村中如發生一些不愉快的事,更都請爸爸去調解。然而爸爸也只不過是一位樸實的農夫。除了我,除了他的朋友,以及有限的村民認識他以外,其他的人則茫然。

爬的開始

我和常人一樣,

八、九個月的時候就會爬了,只是我爬的歲月很長,一直無法站起來走路。母親走到那裏,我就爬著跟到那裏。她煮飯時,我就幫她填燃料,照顧飯菜。補衣服時,我就坐在旁邊,幫忙穿針引線。到鄰家去時,我就投在她的懷裏,讓她抱著去。鄰人要摸我的怪腳時,我就把腳藏在母親的大衣裏。有時她到外面去,我就獨個兒在家園爬著。我低著頭,像野獸一樣的,用手和腳爬著。我爬過雨天的泥巴,爬過夏日的熱沙,還爬過冬天的霜雪。爬著!爬著!我數著那些被遺棄的石子、瓦片、木屉、掃帚……。嗅著糞便,以及各種屍體的臭味。我看不到別人輕視的眼光,但我聽到野孩子追逐的腳步聲,聽到一部份父兄勸導子弟,不要欺侮殘缺的可憐人。每當爬得難受時,我便想著:「何時我才能解脫這酷刑呢?難道我的一生注定要這樣受苦嗎?」

晚上,鄰居的孩子們,都蹦蹦跳跳的去玩捉迷藏。我只好呆在他們的旁邊,分享他們那份歡笑。偶而也會默默地爬到草堆旁去捕捉那閃閃發亮的螢火蟲,或爬著追逐在天上飛翔的蝙蝠,牛糞龜。

小時候,我最喜歡到湖邊遊玩了。我們村子中間,有一個大湖。全村的鵝、鴨幾乎都在此湖過活的。每當傍晚時分,二姊從田裏挑著牧草回家時,就會帶著我到大湖邊來。每在此時,湖水是平靜的。一群又一群的白鵝,從岸的這邊,游到岸的那邊。幾隻剛從田裏回來的水牛,綁在岸旁不斷地潛水搖頭。對岸的闊葉樹,穿梭著歸巢的小鳥,月兒躲在樹梢微笑。二姊常教我喊:「鵝來!鵝來!」或「小朋友來!小朋友來!」當我喊這聲時,對岸也像似有人這樣喊著,那應聲是那麼地遙遠,那麼地使人懷念。

老人與猴子 祖父被人抬走後的一個傍晚,當我與媽在穀倉下撿地瓜簽裏的雜物時,有個老年人推著一部腳踏車。車的前面載著一隻小猴子,後面放著一個小木箱,推到我們的身旁時,將車子放妥。把眼鏡拿下來,一直看著我的腳。我趕快爬到母親的背後,抱著她的頸子,深恐被他抓去。當時那隻猴子正拿著一根香蕉吃。香蕉給我的誘惑太大了。因為我小的時候,從來沒有錢買零食。如果想吃點心的話,只好選一些小地瓜。放在爐裏烤。所以香蕉給我的魅力很大。老人可能洞穿我的心意,就從小袋裏拿出一根香蕉給我,我躊躇著不敢接受。媽媽說:「別怕,他是好人。」於是媽媽接過來給我。吃完後,我一直看著那隻猴子。牠穿著一件綠色的上衣,紅色的裙子,頭上還戴著一頂小花帽,純粹是一身走江湖的打扮。我問老伯說:「他是人還是猴子呢?」他說:「你!猜中了,再給你一根香蕉。」實在很難猜,因為我從未見過這種怪物:「手上有毛,眼睛紅紅的,但卻極像人,也穿人穿的衣服。」我靠近猴子,然後問:「你要吃地瓜嗎?」牠沒作聲。很像聾子,又像啞巴。我以手碰著牠然後說:「地瓜給你吃好嗎?」牠還是沉默無語,只瞅我一眼,並把手上的香蕉遞給我。我肯定的說:「牠是人!」他又把手伸到袋子裏去,取出一根香蕉來給我。我很得意,以為猜中了,想不到等我把香蕉吃了,他才說:「你猜錯了,牠是一隻猴子。可是你很聰明,照理牠應該是人才對,因為牠很伶俐,是一隻訓練有素的小猴子。」

他和媽媽講了許多話,我只記得媽媽告訴他,我的爸爸不在家,要到晚上才回來。他一直坐在穀倉旁的竹椅上。晚飯就在我家吃的。吃飯時,他曾經告訴我的爸爸說:「像他這種人,最好讓他到外面奔跑奔跑,或許更有幫助……」我看到爸爸點點頭。

那晚,我很早就上牀。上牀之前我還看看那隻猴子,牠竟然懂得把手放在眉頭,向我道別哩!當我迷迷糊糊之際,母親推門進來,好像滿腔的話要告訴我。但當她摸到我的頭時,突然把身子轉過去。我叫了出來:「媽!妳在哭嗎?」「沒有……。」「不啦!媽妳為什麼要哭呢?」我最怕媽媽哭的了,不知怎的,媽媽如流淚,我的心就很疼。她恐怕忍不住悲哀,所以速將被單幫我蓋上,然後急忙地離去了。

流浪(上)

第二天,當我醒來時,一看,糟糕了!一切都變了。天花板是那麼潔白、牆壁、窗戶都是那麼美麗。那裏像我家呢?看看牆壁、貼滿著美麗的圖畫。有西瓜、香蕉、人頭、風景都是維妙維肖。我在作夢吧?這是什麼地方呢?我爬起來一看,身邊竟躺著昨天那位老人。那猴子也正睡在老人的身邊。我想:我怎麼會跟他們睡在一起呢?是被他偷抱來的呢?還是父母將我送給他的呢?或是像姊姊所說的被「摸頭顱的騙子」拐走的呢?聽姊姊說,有一種摸頭顱的人,他們用手往孩子的頭上一摸,那孩子就會迷迷糊糊的跟著他們走。最後,走到適當的場所,就把小孩子的心肝挖出來……。想到這裏,我驚惶失措的號哭了,他醒來了,很溫和的說:「乖孩子!別哭!我會買許多好吃的東西給你吃,許多新衣服給你穿,還要教你唸書,寫字……。」我搖著頭喊:「我不要!我要媽媽!我要回家。」他笑著說:「你瞧!連我們的麗麗都在學你呢!」我看看那猴子,果真把兩隻發毛的手左右擺動著,頭也不斷地搖著,我差一點笑出來。後來,他用種種的方法使我忘了家,忘了哭泣。使我喜歡跟他一道兒去賣藥。當然啦,首先那幾個夜裏,我一直沒有睡好。後來,由於趙老伯的確很疼我,麗麗也相當有人性。所以,我認命了。

這天,他又把袋子、箱子、手杖等器具放在車上,再抱我坐在箱子上。然後載著我們,經過了一片綠油油的田野後,來到一個桑竹密佈的鄉村。我們在一棵榕樹下停了下來。把箱子擺在樹幹旁,我坐在箱子邊,他用手杖敲著鑼。不久,觀眾三三兩兩地圍攏來。第一次見到那麼多人,我大哭了一場。但他一直哄著我跟他合作,不要流淚。我忍了好久,才把抽泣聲壓了下來。他與麗麗賣力地演著。觀眾們越來越多。當演到最精采的時候,趙老伯要我打開箱子,拿出那些貼有猴子標記的瓶子。一拿出來,大家你一瓶我一瓶地搶購著。不多久,賣了好多錢。散場後,老伯很是高興,摸摸我的頭說:「很成功!走吧!我帶你買新衣服。」於是他載我去一家百貨店。那百貨店是我從未見過的,裏面衣服應有盡有。他替我買了兩套;一套是綠色長袖的,另一套是棕色的。除了買衣服,吃飯外,他還買了幾本書:一本是牛郎織女,三集梁祝,二集陳三五娘。還有一本是漢文讀本。

那天晚上,我作了一個惡夢。夢見二姊被狗咬傷了腿,流著血,也流著淚。血和淚滴在我的身上。頓時,像洪水般地把我淹沒了。我狂呼救命。夢醒時,原來是那隻小猴子偷撒尿,把我的被單弄濕了。我再也睡不著了。從窗口望去,老牛拉著牛車,向有太陽的那邊拖去。村姑打掃著院中的落葉,蜜蜂嗡嗡的散開了,茅屋下的母雞,格格地叫著小雞。使我想起爸媽,他們會不會同樣地在遠方呼喚我呢?看著上天,眼淚簌簌地落下來。他安慰我,要堅強一點,不要成為溫室裏的花。當時我不懂什麼叫做溫室裏的花,所以他解釋過好幾遍,也舉過好多好多的例子。

流浪(下)

有一天我一直想家,一直吵著要回去。哭了好久,他也勸止不了。最後,他一邊看著掛錶,一邊說:「你趕快把衣服穿好吧!」我破涕為笑地問:「要帶我回去了嗎?」他隨便點一下頭。我馬上擦乾眼淚,穿上外套。他蹲下來背我,一手提著木箱,一手抱著我的屁股。我問:「伯伯!你的車子呢?」「賣了。」穿過人群後,他在一家窗口停下來,與一位大女孩不知談些什麼後,就把東西一一搬進汽車上。從前我不曾搭過這種車,感覺上比家裏的牛車舒服多了。下車後,他將我、麗麗、箱子放在路邊。走進車店去選了一輛新自行車,及一輛一輪車。我不知道他買那輛一輪的小車是幹什麼的,眼巴巴的看著他發呆。他再度將我們載到一棵榕樹下,風不斷地把枝頭上的黃葉吹落下來。趙老伯用腳踢開地上的枯葉,用拐杖頭在地上劃了一個大圈,接著鑼聲又響徹雲霄,小孩子拉著大人的手,戴斗笠的農夫,三五成群的圍過來。見了我大家交頭接耳,議論紛紛。野孩子大聲的喊著:「跛腳來了!跛腳來了!大家來看跛腳的怪腳。」他囑咐我,不要理他們,真正的尊嚴,絕不會受到他人的幾句惡言而滅減的。我有點不高興地問:「你不是說要帶我回去嗎?」他說:「怎麼不是呢?但我們也要沿途演回去才行呀!」我不再說話了,只有看看觀眾,那天人很多,簡直數不清。節目開始了,我打鼓,他說了幾句開場白後,就與麗麗跳起舞來了。接著跳繩子,猴子的舉動,老人的滑稽相,使大家笑得腰都直不起來。演完,他取出一根香煙給猴子,牠坐在凳子上,猛吸著。煙霧還不斷地由牠的鼻孔裏冒出來,真有意思極了。大家拍手,吶喊,吹口哨,簡直驚天動地。他趁此高潮,令麗麗捧出一個盤子,一搖一擺的走到觀眾前面。我看到似雨,似樹葉的錢落在盤子上,一盤又一盤地裝滿一袋子。最後老人把那頂黑色的大禮帽脫下來,鞠躬說:「謝謝!謝謝大家!現在為了答謝諸位,我請麗麗表演一場精采絕倫的特技。」說完,他推出那輛獨輪車,穩穩的放在場邊。麗麗小心翼翼的爬了上去。坐定後,老伯輕輕一推。真是太妙了,猴子竟能夠騎獨輪車,牠小心的踩著踏板,用屁股來控制轉彎。這項表演,真把大家駭得目瞪口呆。繞了幾週後,牠由車子上跳下來,眼睛不斷地東張西望。可能也正同人一樣,在享受著花盡心血所得來的成果吧?觀眾瘋狂地拍手,我也由衷的佩服這隻猴子。更體會到天下無難事的道理,只要勤學,猴子都能騎一輪車。何況萬物之靈呢?

那次,我也上場表演一下倒立走,變了一套生疏的魔術。因為成績不太好,所以也沒有什麼好說的。記得散場後,許多觀眾還不肯走,圍著我們,逗著麗麗玩。直到天黑了,才依依不捨的離去,我照舊坐在箱子上,讓他推到一間很漂亮的瓦屋。在我家鄉,除非最有錢的人,否則是住不起這種用磚頭蓋成的房子。就拿我家來說吧!我家有五間茅屋,都是用茅草蓋成的,牆壁是由糞土刷成的。記得廳堂中間,大樑已經彎了,哥哥用一枝大柱子,暫時支持著。每逢下雨天,房裏就像屋外一樣濕漉漉的,每在此時,媽媽就命哥哥或姊姊到廚房搬盆子或大碗來接水。所以我對那瓦屋,印象很是深刻。那晚,吃得很好,有雞腿、豬肉,還有很多我不曾吃過的東西。離家後,那晚吃得最飽,比「過年過節」的「通貨膨脹」還厲害。難怪睡到半夜,一直無法入眠,肚子咕嚕咕嚕地響著,打出來的呃,儘是一團酸氣,肛門開始忍不住了。我告訴他:我要大便。他不敢遲延,爬了起來。可是正好沒電。我急著,他摸索著袋子找火柴,但我等不及了。一陣難過,流汗後,我正要告訴他忍不住的當兒。嘩啦!嘩啦!我慘了,不可收拾了。最後,他找到了火柴,一劃,火光照著我腳下的那一片屎尿,我滿臉發燒,窘得無地自容。他帶我去洗澡間洗濯,換衣服。不久,我的肚子好受多了,但卻苦了他。他汲了一桶水,把地上的東西,一一抹乾淨。還幫我洗滌那件臭褲子。但他並沒有對我發脾氣,只勸我,飲食要定時定量,不要過份,也不要不及。

一夜過後,我全身無力,動都不想動的躺在牀上,他經常拍拍我的肚子,摸摸我的頭,麗麗也時常這樣做。數日的休息後,我們又開始流浪了,他教我更多的魔術,更多的民謠,也教我不少的功課、俗語,又教我一樣新鮮的玩意!拉胡琴。

屋漏更遭連夜雨

日曆上的紙,一張一張的丟進泥土中,腐爛、消失。我與那人奔走江湖,也逾十三個月了,此其間,因他不肯放鬆的帶著我奔走天涯,受風吹雨打,受小孩們的譏笑、揶揄。所以我曾恨過他,也曾偷偷地想溜回家,甚至懷疑他是「摸頭顱的騙子」。然而,他對我確實幫忙不少,他讓我得到許許多多的智慧,學到好幾樣技術。他可以說是我啟蒙的恩師。我的人生觀與他有密切的關係。他是開朗的、仁慈的、富於經驗的、瞭解世故、熟悉人間冷暖的。

有一個晚上,他計劃著明天的節目:第一節--我拉胡琴,他唱孟姜女哭倒萬里長城。第二節--麗麗騎獨輪車。第三節--我變魔術。第四節--我倒立走。第五節--他與麗麗跳繩。第六節--麗麗抽煙。第七節--我盲目射擊。第八節--三人一起演三傻鬧世界。第九節麗麗與我表演鑽火圈。那晚,他心血來潮吟了好幾首古詩,也教我背了幾段書。其中如:「屋漏更遭連夜雨,船破又過對頭風。」「黃河自有澄清日,豈可人無得運時。」「枯木逢春猶再發,人無兩度再少年。」「一寸光陰一寸金,寸金難買寸光陰。」「人生似鳥同林宿,大限來時各自飛。」都是我最喜歡的,也是印象最深刻的好句子。

第二天,一到街上,人很多,他們熙熙攘攘,正準備著過重陽節。我們在廟前的一棵大樹下排場。觀眾很多,幾乎把廟的廣場塞滿了。演到麗麗騎車時,有一位阿飛,走進場來,小聲的向老伯說:「有錢嗎?拿幾十塊來吃飯吧!」老伯告訴他:「剛剛排下去,尚未賺到錢,等一下吧!」他臉上變得很難看:「幾十塊也要等嗎?如果等不到,那我不是得餓死了嗎?」老伯說:「老兄!別氣吧!你也該同情同情我們出外人。」他兇巴巴的問:「你到底給不給?只要你說一聲。」「我實在還沒賺到錢……」他呵著:「好!那請你即時離開這裏,吃水果都沒有拜樹頭。」這句話表示,他是此地的「地頭蛇」,要排在這裏賺錢,先要「孝敬」他。但趙老伯也是硬漢一條,怎肯吃虧?結果動起武來了,兩人扭成一團,我嚇得嚎啕大哭起來。最後,來了幾個軍人,把他們帶走了。臨走時,他一再告訴我,不必怕,不久就會回來的,可是,我在那裏足足等了三個晝夜,卻毫無他的人影,我緊張、我害怕,我成為無家可歸的浪子了。

還好,袋子裏還有些錢,餓了的時候,就爬到小攤上吃麵,晚上累了,就在廟宇裏睡覺。第四天,老人還沒有下落,我越來越惶恐。心想袋裏的錢如用光了,要怎麼辦呢?突然,我想到學老伯,繼續演戲賺錢。所以那天中午,我和麗麗繼續在那棵大樹下排場。那天,觀眾也很多,他們都很同情我,銅幣像雪花般的落下來。很多很多,滿地都是,簡直數不完。正高興有那麼多錢時,前面突然發生一場大火。觀眾都跑去救火了,然而卻有兩個壯漢沒走,很熱心的過來幫忙我們收拾金錢。收完後,趁我收拾其他道具時,他們開溜了。一轉眼,連喊叫都來不及,就不見人影了。當時我無助的坐在地上,嚎啕大哭起來。老伯被帶走了,錢也被竊光了,只剩下猴子一隻,獨輪車一輛,要我怎麼辦呢?又怎麼不叫我傷心欲絕呢?

繼續流浪

然而在一段漫長的痛哭後,我竟疲倦地打起瞌睡來了,朦朧中,前面突然出現了兩位賣「雜細」(雜貨)的婦女。較年輕的那位正挑著一擔籃子,較老的那位則拿一枝長尺,兩人姍姍而來。當來到我的身旁時,將扁擔一橫,兩人坐在扁擔上休息。見到我:「你的腳是父母生成的嗎?」我無力的點點頭,她問我是不是有什麼困難?經她一問,我又哭了。我把失竊和趙老伯被帶走的經過,告訴她們,較老的那位,紅著眼眶說:「實在太可憐了,那些天殺的,一定會不得好死的!」較年輕的那位,思索了一下說:「乾脆和我們走吧!」事到如今,我不得不和兩位婦人繼續流浪。她們把所賣的梳子、色線、鈕扣、頭巾、纏腳布及一切日用的裝飾品,全部放在一籃,猴子也放在另一頭。她問:「猴子會撒尿嗎?」「會。」她一聽我說會,急著說:「那不行,泡尿了,沒有人要買的。」我微笑著說:「不!不!牠在籃內不敢撒尿的。」她們兩個人輪流挑著我們。一村又一村,一個角落又一個角落去表演,去叫賣。

貧病交迫

自從離開了趙老伯,我的心神一直不愉快著,對我的未來也不敢多想。還好那兩位婦人對我還不錯。吃、穿不愁,只是她們也是鄉下人,沒唸過書,土土的。不如意的話,兩人也會吵嘴,甚至互相揪頭髮。有一次,兩人吵架,就摔猴子騎的獨輪車來出氣。不過和好的時候,買魚買肉,吃得眉開眼笑。我們跟她們流浪以來,雖然她們不會表演,只由我與麗麗表演,但還真不錯。生意雖不能像從前那麼好,可是仍然可以過得去。然而,好景不常,自從走到某地,收入突然下降,傳說正流行著一種疾病,患者忽冷忽熱。知道此事後,我們立即搬到另一個村莊,本來以為轉到另一村會好一點,那裏知道越轉越糟糕,最後連大伯媽也傳染到了。我永遠記得那些日子,生意很差,茫茫人海,告貸無門。沒辦法只好將獨輪車等變賣來請醫生,才把她的病治好。然而,觀眾越來越少,收入一天不如一天。最後不得不離開那個乖運的村莊,三人狼狽的向另一村邁進。

二伯媽死了

路上我一直默默地想著,到了另一村莊後,一定可以和以前一樣--銅幣像雨、像樹葉一般地掉下來。所以暫時啃饅頭,也算不了什麼。當走進村莊時,鑼鼓喧天,家家戶戶殺雞宰鵝,熱鬧非凡。可是從村口一直問遍了整個村子,沒有一家肯把空房間暫借我們過夜的。就連要借他們的空牛欄、豬圈、或屋簷也不准。莫可奈何,只好找到廟宇來。本想借住一夜,那知正逢過節,婦女一個接一個挑著籃子,帶著豐盛的三牲九禮來祭拜。七嘴八舌,吵得不得安寧。廣場上還圍著看戲的人群。剛剛還想表演一番,但細想一下,這是多餘的,這種村子,九條(吝嗇)到這種地步,表演也沒有用,因此取消了,只靜待明天趕快離開這吝嗇的村莊。所以隨便在廟後的草堆歇了下來。停妥,我們才發現有一群乞丐也背著菜籠、樂器、飯囊停在那兒,準備過夜。二伯媽說:「這年頭,真倒霉,謀生實在不容易,不如歸去吧!」她問我要不要回家。我知道她是故意問我的,她早就知道,我是一個有路無家的人,是個斷線的風箏。但她卻又正經的說:「我帶你回去吧!」「去那裏?」「蘇州。」這話使我想起了往事,想起祖父跌倒的一個黑夜,當我請二姊唱山歌。我告訴她,祖父臨睡前都要唱山歌給我聽的。二姊告訴我:「祖父再也不會唱歌給你聽了。」「為什麼?」「他去蘇州賣鴨蛋了。」因為不懂這句話所指的意思,以為祖父真的是到蘇州賣鴨蛋。所以,我告訴二伯媽:「那好極了,我還可以找我的祖父。」她倆相對而笑了。

那天夜裏,旁邊橫著一大堆的乞丐,有的臭頭,有的爛腳。還有一些生疱流膿的,真是臭氣沖天。加上草堆很髒,蚊子很多,渾身被抓得浮腫,實在難受。好不容易才挨過那痛苦的一夜。公雞叫了。我們整理行裝。早上有點涼意,所以我穿上一件長袖的外衣,跳進籃裏,她們還是輪流挑著。剛離開村莊不久,遠處傳來一陣「抓賊」的喊聲。望去,一群乞丐正朝著我們趕來。有的拿扁擔,有的拿棍子,有的背飯桶。一追上,不分青紅皂白的翻看籃子,說我們偷他們的東西。很不幸,真的在猴子的綠衣中找到了兩塊五毛錢。以及一些食物。所以,他們更加放肆,大家搶著籃內的日用品。有些人還用棍子打麗麗。二伯媽火了,看到他們不講理的態度。把臉一翻,殺氣騰騰,抽出扁擔,盡平生之力,往一位大漢的手臂劈將下去。只聽得「噯喲」的一聲,其手已經動彈不得了。有位乞丐婆像瘋婦般地拿起大磚頭,向二伯媽投來。竟那麼巧,不偏不倚地打中她的要害,哀叫一聲,二伯媽躺在地上,爬不起來了。鬧事的乞丐們見情形不對,個個抱頭鼠竄,消失得無影無蹤。

坎坷之路

二伯媽死後,大伯媽一直懷疑著,說我是個不吉利的人,是顆煞星,認為和我在一起的,都會受剋。因為她想到趙老伯的被抓,二伯媽的非命,所以她突然對我冷淡起來。可能因為這個緣故,一天夜裏,她把我遺棄在一個荒郊野外。

那是一個風蕭蕭,月光微弱的晚上。當我夢醒時,忽然發現大伯媽不在了,而且隻身躺在地上。我慌了,這不會是夢吧?為什麼會在這裏呢?大伯媽到底是那裏去了呢?我嚎啕大哭起來。還好在寂寞無助的時候,麗麗來了。抱著牠我又是一場大哭。難道這就是「人生似鳥同林宿,大限來時各自飛」的寫照嗎?

望著眼前的那條路,荒蕪一片,無邊無際。啊!漫長的路!坎坷的路!何時才能爬到路的盡頭呢?然而,不管路有多麼崎嶇,多麼漫長,路上荊棘如何密佈,我還是必須面對現實,鼓起勇氣,咬緊牙關,向前爬去的!

大概是個十一月的天氣吧?天是昏暗的,風是冰涼,路的兩旁都是剛收割的稻田,木麻黃的葉子被風颳得休休作響。那條路好像很少人走過似的,上面長滿了針也似的草尖,爬在上面,手腳都刺得紅腫、滴血。爬著!爬著!天已黑了。我爬進稻田裏,找些稻草,在路旁做了個窩,和麗麗躺在窩裏。晚風吹來,有點冷,把身子縮成一團,拉一拉缺扣的衣袖。要是那些衣服,沒有被乞丐們搶去,或許也不必如此受冷吧?肚子開始餓了,從昨天到現在只吃過一次。想到被抓的趙老伯,被擊斃的二伯媽,兩位小偷,以及在家的父母。再也忍不住內心的悲傷,痛哭流涕起來。麗麗瞪大眼睛,拉著我的手,充滿著同情,安慰的表情。唉!「黃河尚有澄清日,豈可人無得運時。」乞丐也有三天的好運,惟獨我,重重遭遇,遭遇重重,難道這是上天要考驗我嗎?輾轉反覆也不知過了多少時辰才含淚睡去,剛剛入睡,便被一陣大風驚醒,醒來突然感到左手臂癢癢的,而且還有東西蠕動著。定神一看,糟了!有一段巨蛇的尾巴正露在袖口上轉動著,我嚇得手腳酸軟。然而真想不到,當時我竟有那麼大的膽子,立即抓緊左肩的衣服,再將左手往下垂直,微微地左右擺動,最後牠才依依不捨地滑下來。那時我的心臟幾乎停止了跳動,牠被我摔下後,急速的鑽到草叢裏去。我用衣袖擦去額上的冷汗。天雖還未亮,但我再也睡不著了。心有餘悸的靜坐在那兒,等待著另一天的開始。

大陽出來了,麗麗揉揉紅冬冬的眼睛,像孩子般地坐在地下撒賴。我知道牠一定是餓了,因為我也很餓。這有什麼辦法呢?離村莊那麼遙遠,路的兩旁,儘是一望無際的稻田,樹皮是硬的,稻草是枯燥的,吃什麼呢?我開始埋怨大伯媽,她不應該在這個時候離開我。可是埋怨別人有什麼用呢?除了增加內心的痛苦外,實在無濟於事。趙老伯也曾教我背這段名言:「天將降大任於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勞其筋骨,餓其體膚。」「路是人走出來的,成功是奮鬥出來的。」再爬吧!反正餓著肚子等著奇蹟出現,不如爬向前去,尋找另一個希望。是故我拉著麗麗的手,哄孩子般的說:「我們繼續走吧!前面有好吃的,好玩的東西哩!」說完,我自己先爬了。一會兒,牠也跟上來。露水沾滿雙手與兩腳,草尖不斷地刺著皮膚。肚子越來越餓,餓得幾乎走不動了。忽然,我看到麗麗在吃青草。為了活命,只好跟牠學。抽幾根塞進口中,硬幫幫的葉子,那裏是想像中的那麼好呢?粗糙、苦澀、惡臭,尚未吞下去,肚皮一動反芻般的嘔了出來,淚水也迸了出來。爬近稻田,探頭到田溝裏,吸幾口污水總算是解決了一餐。

後來我才發現有一種草根比較甜,不但沒有惡臭而且也不太粗硬,所以在那段爬行中,我就嚼這種草根來過活。當時,我像牛羊一般,爬的時候爬,餓了的時候就嚼草根。排出來的東西,就像牛糞、羊糞那樣。

可能嚼草根,喝髒水,營養不良吧?否則以前都是晚上睡覺,白天爬行。現在怎連白天也昏昏欲睡?有一天我渾身無力,再也爬不動了,軟綿綿的趴在地上,不知不覺地睡著了。直到被螞蟻咬痛了,才漸漸甦醒過來。醒來一看,麗麗不見了。我著急萬分,拼命喊著「麗麗!」「麗麗!」遼闊的田間,遙遠的村莊,我的喊聲消失在無際的彼方。天地悠悠,麗麗那裏去了呢?我的聲音越來越沙啞。心想:「牠是餓死了嗎?是被狗吃掉了嗎?」一切不幸的預感都來到我的心上。我懊悔剛才沒有堅強的撐下去,為什麼要貪睡那一刻呢?可憐的同伴,要是牠死了,我尚能活下去嗎?想到此,淚水沿著雙頰流了下來。正在苦悶,悲哀,無助的當兒,從模糊的視線中,突然發現眼前頭來了一團黑影,這黑影帶給我無限的興奮。不管它是麗麗,是人或是其他的動物,對我當時的環境來說都是有幫助的。是故,我精神大為振奮,大著步地往前爬去。夢樣的事情發生了。是麗麗!牠正朝著這邊走來,手上還拿著東西,原來是拿了兩個地瓜。牠一走到我的跟前,就把地瓜遞過來。接過地瓜,連皮都來不及剝,就狼吞虎嚥的啃起來。吃完,我的精神百倍,因為除了肚子不再那麼空虛以外,我深信前面有食物,我不會餓死了。所以我提起勇氣,繼續前進。牠走在前面,走得很快,我幾乎趕不上。最後我們果真來到有地瓜的地方,麗麗挖地瓜的手法相當熟練,一下子就挖出一條。不久,又過到了花生田。有地瓜,有花生吃,對於生存的信心更加堅強了。

自從離別大伯媽後,我吃盡了一生中最痛苦的境遇。草行露宿,嚼草止飢。也不知道遭過多少寒夜暴風的襲擊。然而陰霾再濃,陽光總有出現的一天,有一個傍晚,我突然發現路的盡頭茂密的森林上,浮升著梟梟的炊煙。我抱著麗麗大跳起來!心想:就要得救了!村子!村子就在前頭了。於是我們加快腳步,向叢林那邊邁進。

然而過份的生吃地瓜與花生,肚子開始作怪,咕嚕咕嚕的叫個不停。不久開始下痢了。力氣頓時大減,四肢懶散,口乾喉渴,吃了地瓜、花生就下痢,不吃,口又乾又渴。望著四周,盡是花生,地瓜葉子。天上雖然烏氣一團,卻毫無下雨的跡象。我不斷地用舌頭舐著嘴唇,水啦!水啦!我無時無地不渴望著水。天啊!要是再過二天這種生活,我非渴死不成啦!一步比一步難爬,望望村子,眼看就要到了,然而卻好像越爬越遠。

最後當我爬到一棵樹下休息時。樹的前方出現了一個大池塘,我叫了起來!「水!水!」我渴望已久的水!終於被我發現了。我滾進水塘,不管三七二十一的猛吸著,好像一口氣要把所有的水喝光似的。肚皮慢慢地向下凸出,正當要爬起來時,手腳都不合作了。於是索性趴在岸邊休息。結果,我竟不知不覺的睡了。

得救

趴在水邊,不知經過多少時候。突然感到一陣劇痛,一塊泥土狠狠地打在我的背上,原來是岸上的小孩子丟的。他們一見到我用力的支起來,嚇得到處亂跑,邊跑邊喊著:「鬼來了!鬼來了!」見到我掙扎上岸時,他們才慢慢地圍過來,問這問那。其中有一個問:「這隻猴子是你的嗎?」「是的。」「牠剛才到我們的果園偷香蕉吃,被我們趕來的。」最後他要求我,把麗麗賣給他,我想:「麗麗與我相依為命,怎捨得賣給他呢?」然而想到那孤獨,可怕,艱辛的生活,又使我心寒。正在猶豫時,遠方來了一位美麗的中年婦人,她是來喚她的孩子(要買猴子的那位)回去的。當她見了我時,以一種極度驚奇、同情、仁慈的表情說:「可憐的孩子!你怎麼這樣狼狽呢?」我把過去的往事說了一遍,她馬上帶我去她家,端出一桌豐富的飯菜來,並請她的女兒汲水讓我洗臉。吃過一頓十多天來未曾有過的午餐後,她燒了一大盆的熱水給我沐浴,又帶我去理頭髮,買新衣服,使我改頭換面,煥然一新。

晚上,那位美麗的小女孩,和那位要買猴子的小孩帶了一大堆的香蕉和水菓來,麗麗與我吃得眉開眼笑。他們一直看著麗麗吃香蕉。她!留著長辮子,綁著兩條紅絲帶,皮膚像白雪公主般地美麗,笑起來更美。她很少講話,喜歡用手勢,聽說是個啞巴。

因為那位婦人,知道我和麗麗是無家可歸的浪人,所以就決定將我們留下來。

白天,我們一起在菓園裏追逐,玩過家家酒,看我變魔術。晚上,則一起玩「搥膝蓋」,聽我唱民謠。

真是光陰似箭,快樂時光轉眼過,我住在她家,不知不覺已經過了一個月了。有一天,她們村子大拜拜,此次大拜拜聽說是一百年一次的空前大拜拜。所以,親戚都來了,乞丐也從遙遠的地方聞聲而至。人間事,竟有這麼恰巧的,正當我們在庭院裏玩耍的時候,突然來了一個乞丐婆,一見到乞丐我就想溜,她卻叫住我。當我仔細一看,才知道是我們村上的那位乞丐婆。小時候,她經常叫我父母把我送給她。見了她,我想:我可以回家了。所以,立即爬回廚房把這事告訴那婦人,等她忙完後跑出來時,那位乞丐已經走了。為了找到那位乞丐,她背著我,像乞丐般地沿門挨戶去追尋。最後才在一戶人家的門口找到她,婦人請她把我帶回家,她答應了。那時,我幾乎發狂地叫著,我就要回家了!我就要回到母親的懷抱了!可是高興之餘,我流淚了。因為為了報答那婦人的救命之恩,我不得不將麗麗送給他們,也就是說我要和麗麗分別了。麗麗!一隻和我共患難,同生活幾近一年半的猴子,突然要分離了,怎不叫我心酸呢?所以那天晚上,我抱著牠的脖子大哭起來。上蒼保祐牠吧!雖然牠是隻猴子,但有多少人可以和牠相比呢?祝褔牠在新主人照顧下,能夠永存人間。夜裏,我想到父母,想到哥哥姊姊,我興奮著,翻來覆去,久久無法入眠。直到雞啼我才坐起來,爬到井旁洗把臉,並叫醒了乞丐。草草吃過早飯,我們一起來到車站。她抱我上了火車,替我整理整理衣服。隨後從袋子裏掏出一把鈔票給我,並摸摸我的頭說:「孩子!不久你就可以見到家人了,一路上要乖乖聽從阿婆的話,不要亂跑喔!」

火車開了,我望著月臺那邊,麗麗站在女孩及男孩中間,不斷地向我揮手。別了!我的心一陣痛楚,兩行熱淚沿著臉頰滑了下來。

就這樣,我離開了麗麗,離開了那陌生的地方,結束了那夢幻般的流浪生涯。

寂寞的開始

說也奇怪,我同趙老伯出去那麼久,為什麼還那麼怕生、害羞呢?每當我爬到村口,盼望著爸爸歸來,或盼望著奇蹟出現,能見到趙老伯時,總會被一大群的野孩子作弄得哭回家。他們往往用腳踏著我彎曲的右腳,甚至合力將我抬起來繞圓圈。要打他們時,他們就溜掉,讓我趕不上。受到幾次打擊後,我不再爬出去了。而且隨著日月的飛逝,我的自卑感也越來越重。每次遇到陌生人,總是趕緊爬到房門後躲起來。有時,在屋簷下玩破瓦片或彈珠時,看到賣魚的或賣菜的陌生人,我就會趕快躲在媽媽的裙子後,或爬到屋裏躲起來。因為我怕看到他們奇異、憐憫、兇惡的眼光。尤其最怕見到「鑽猪仔」的。他們通常吹著一枝短笛,表示:「有豬要鑽嗎?」如果養豬戶,不願他的豬變成母豬,要變成肉豬時,就請他們來。他們一來,便到豬圈裏將豬抓出來,綁在一根長棍子上。先把豬的肚毛剃光一小部份,然後亮出白刀,迅速的刺進豬的肚子去,挖出裏面的「花子(卵巢)」。牠們掙扎著、叫著。那動作、那聲音使我心寒。所以一見到這種人,我就渾身發抖,真怕他們用同樣的方法來對我。每逢聽到笛聲,我就飛也似地藏起來,但是有時未聽到笛聲,人已來了。每在這種場合,我都會驚惶失措的急爬!大哭起來。家人對我這種行為很是不耐煩!常說:「抓去了!抓去了!跛腳獨蹄,死了算了,活著有啥用!」要是母親一聽到這種話,就傷心的哭泣。她哭我也哭,往往母子倆相擁而泣,好久好久不能自已。

稍長,我想到未來的生活,想到那些野孩子的訕笑與大人們的揶揄。我一直吵著母親,請求她讓我到田間去養雞。起先母親都不同意,她的意思是:爸爸為了這個家,經年累月在山上做苦工。她又剛剛生下弟弟必須在家。怎麼忍心讓我獨個兒到田間去呢?可是,我急切的需要有個自力更生的環境。我天天求她,我告訴媽媽:我不願依賴別人,更不願見到那些充滿憐憫、奇異、輕視的眼光。

後來,正好我的一個親戚搬家了,留下了好幾牛車的柱子、木板、家具,其中還有一張紅色的小木牀。母親就利用這些舊木板,請哥哥們替我釘了間大雞舍。那間雞舍很大,大得可以讓我進去裏面舞拳。它分為兩層,一層約可容納一百隻小雞。

我永遠忘不了那個離別的情景。哥哥們扛著大雞舍,沿著田間小道走去,我則被五哥背在背上,臨別時,媽媽抱著大弟倚在竹門前,叮嚀我處處要謹慎小心,要晚出早歸……就這樣,我抱著滿懷的離愁與抱負,離別了母親,離開了家人,開始過著養雞的生活。

剛到田間,因地基是新填的,所以到處是一塊塊又尖又硬的泥土。爬在上面,手腳往往起泡、脫皮,甚至裂開。汗珠每由傷口流進去,渾身就痛楚難忍。雖然如此,我卻愛上這種田野的生活。因為我不再聽到孩子們的漫罵聲,不再看到成人們輕視的眼光。要吃飯,就到田野挖地瓜,要吃菜,就到園裏拔大蒜、甘藍菜或高麗菜。日子就在爬的陰影下消失了。尖尖的土塊,被我的手腳磨得光滑,壓得粉碎。我的創傷,由小變大,由大復小。漸漸地,傷口被新肉填滿了,薄薄的表皮,已經長出厚厚的硬繭。

母親一直不放心我的生活,結果五哥自告奮勇地來和我一起住在田野,照顧我度過寂寞的日子。五哥比我只多五歲,當時才十三歲。但身體健壯如牛,能幹非常。

是個冬天吧?北風呼呼作響,五哥一大早就到田間去獵水鴨。我則倚在草門外,瞭望著四周的環境:東邊是一大片甘蔗園,屋子後面有一條彎弓似的排水溝,溝內長滿了雜草,岸上長些刺人的茅草和草針,這條溝一直延伸到甘蔗園裏面,有些小雞正沿著這條溝到遙遠的那邊去覓食。偶然,一架戰鬥機飛過上空,那群低頭找昆蟲的小雞就停止亂抓,伸著頭,側耳瞪眼的呆立著。近處芹、蕨菜的芳香與泥土氣息,陣陣傳來,還摻雜了一些水肥味,真令人難忘。南面是一片光禿禿的稻田,雞群在稻壟上追逐。有時羽毛悅澤的公雞,站在隆起的高地上,伸著脖子,振翼爭鳴。約二公里外,有一條高突的水圳,這條溝渠是全村賴以灌溉和防洪的生命線。

牧童們趕著牛群慢步在綠油油的岸上,還有一大群山羊:有的低頭啃草,有的仰脖呼喚。有些頂著肚子的,有些掛著長鬍子的。而最可愛的還是那些蹦蹦跳跳的小山羊,咩咩地叫著。西邊是故鄉,故鄉的前面有叢林,有大樹,有籬笆,籬笆外便是一望無際的良田美景,田與田之間,有一條S字形的小徑,通往我的草廬。正好同屋後的排水溝相接。在路與溝相交處有一座風車。聽五哥說,那是表舅的。北面也是一大片農田,有一條挺直的排水溝,直通到屋子後面,正好與橫貫東西的那條成丁字形。最北面聽說是個村莊。可惜,我所目及的,只是一片黑森森的大樹。除此而外,恐怕就是傍晚裊裊的炊煙了。往東北角望去,可以看到兩座大煙囪,聽說那是北港糖廠的。每當冬天,它就冒著美麗的黑煙。還有西北角地方,離草寮約三里處,有一個長滿林枝、雜草的沙崙。聽說那是用來埋死人的。更說,有人看到鬼變成奇奇怪怪的東西來嚇人。

不再嚎哭了

有一天,東邊的那一片甘蔗開始收穫了,農人們一大早就在那兒工作。村姑們封住手與腳以及臉蛋的大部份,只留下兩顆烏溜溜的眼睛,手拿利刀,敏捷地砍著甘蔗,在她們前面的阿哥,挺胸露臂,手握鋤頭,不顧臉上汗水與灰塵,祇見此起彼落的鋤頭揮舞著,一行行的甘蔗就如同排山倒海般的倒下來,遠望過去煞是好看。後面負責搬運的老人駕著牛車,也不落後人似的,一綑又一綑的搬到牛車上,排好疊高,一牛車又一牛車地搬運著。工作稍微輕鬆時,大家就打開話匣子說笑話。有些還哼著當時最流行的「心酸酸」以及不知名的歌曲。當我站在田邊撿枯葉時,一位壯年人把我抱起來。首先,我一再的掙扎。他說:「別害怕,我們是好朋友哩!你要吃甘蔗嗎?」不等我回答,他就抱著我,走過起伏如浪的甘蔗田。並對大家說:「你們趕快削一些甘蔗來請我的好朋友吧!」那些拿利刀砍甘蔗的少女們,一聽他這麼說,都想搶先削好。一下子,四五段白甘蔗,幾乎同時送到我的懷裏來。我抱了一大堆,吃得直打呃,最後連甘蔗葉都不必撿,完全是他(她)們替我撿的。

本來小雞遇到老鷹,都會迅速地藏到甘蔗園裏,但自從甘蔗被砍完後,小雞沒處躲了。老鷹在天上可以很容易的看到小雞。一看到,就衝向地面來。有一次,天上忽然來了一隻大老鷹,當母雞看到牠時,馬上發出「格格格」的呼叫聲。一大群小雞飛也似的鑽進母雞的翅膀下。可是有一隻小雞,因為斷了一隻腳,所以來不及逃跑,只好就地將頭插進一堆雜草中,大部份身子,仍露在外面,我為牠的愚昧感到難過,更為牠的境遇感到驚恐。老鷹飛機似地,直向地面俯衝。我嚇得嚎啕大哭。哭聲響徹了寂寞的田野,正在南田工作的二叔聞聲,以為我被蛇或甚麼咬傷了,遠遠就拉著嗓子問,「甚麼事?甚麼事?」我告訴他:「老鷹要吃掉我們的小雞。」他才放心的說:「不會的,人在這裏,牠怎麼敢下來吃呢?以後要是再來,你就舉起棍子趕牠,牠就不敢來了。」不久,五哥也趕回來,當他知道我為甚麼嚎哭時,很是生氣,認為我沒出息,譏笑我不是男孩子,因為他認為:哭是一種博取別人同情的行為,是懦弱的表現。我也不知道為甚麼,當時竟然會那麼怕老鷹,不過從那次以後,不管遇到如何困難的事情或痛苦,我都沒有再嚎哭過。

撿田螺

由於我家經濟很是拮据,所以一到田間,除了油、鹽外,全部生活物質均要靠我們的雙手去攝取,去生產。

那段日子裏,我們要去撿田螺來佐餐。太陽未出來之前,當第一道曙光由壁洞射進來時,五哥就喚起我,告訴我:「天亮了,我們必須去撿田螺了。」我那裏敢貪戀牀褥呢?馬上從紅色矮木牀上翻下來。五哥提著小茶壺走在前頭,我爬著跟在後面。大地仍然沉睡著,露水沾在我的手上、腳上,甚至睫毛上。涼涼的青草味,陣陣的爛泥惡臭與稻香混成永遠難忘的氣息。我們不斷地注視著路旁。要是有一團黑色的東西,就伸手去撿。我實在很笨,經常把蜷曲的毛蛭當田螺,直到摸著軟綿綿的身體,才像觸電般地縮回來。一區田又一區田,一條阡陌又一條阡陌地找尋著。直到東山頭上的太陽爬上來,才帶著滿壺的田螺回家。

撿田螺回來,我就負責打開雞舍門,並且數一數雞的數目,因為這樣才知道丟了沒有。要是有一天,發現少了幾隻雞,我們會著急的到甘蔗園、稻田裏,或玉米田裏去找尋。找不到,兩人就成天悶悶不樂。有些時候,我們發現溝裏浮出一隻雞屍。有些時候,發現田裏有一大堆雞毛。更有些時候,會在甘蔗園或玉米園裏,找到成窩的雞蛋。甚至丟了許久的母雞,也會奇蹟般地帶看一群小雞從田裏出來。每遇到這種情況,我們又會相擁而笑,成天吹著口哨。

除了撿田螺外,如果遇到農家採花生,拼(收)地瓜,收番豆,割稻時,我們就帶著籃子去撿拾。

五哥在那段日子裏也著實太苦了。每次要去撿拾時,都由他背籃子,有時路上遇到大溝或大缺口時,他還要負責背我過去。一手提竹籃,一手抱著我的屁股,在此雙重壓力之下,其辛苦可想而知,但他卻不曾埋怨過。有時,下過一陣大雨後,我們就提著魚簍捕小螺子(鴨母螺子)。有一次,當我們走到風車旁去捕小螺子時,我突然滑進溝裏去了,吃了好幾口污水後,才被五哥救上岸來。

和藹的老人 在遼闊的田野裏,除了我們的草廬,再也找不到第二間房子了。晚上,除了那些捕青蛙的迷失者來問路之外,很少有人來此。白天也一樣,除了

一、兩個口渴或煙鬼到草寮來喝茶或借火柴外,那間草房就只住著我們兄弟倆了。

有一天,在我從玉米田找雞回來的路上,有位老伯突然叫著我,我嚇得心臟蹦蹦跳,趕快加速地爬。他說:「阿老!(乖乖)!別怕,你爸爸是我的好朋友!」我不理他,一直爬進房裏。他緊跟著追進來:「阿老!你哥哥去那裏呢?」我只轉過頭來瞄了他一眼,就立即跳上木牀。他看到我敏捷的動作,呵呵地笑著:「了不起!了不起!真有本事。」也不客氣的坐在牀上。因為我們生活極為簡單,除了一張牀,一間雞舍,一件被單,兩個碗外甚麼都沒有。椅子更不用說了,所以坐在牀上就等於坐在椅子上。坐定後,從腰際解出一個像「秤」的旱煙斗來。他從懸在中央的圓筒裏取出一小撮煙草,塞到煙斗裏。我一直看著他的煙斗,也一直欣賞著他的動作。他問:「你有火柴嗎?借伯伯吃口煙好嗎?」我沒有講話,只有指著壁上掛著的小袋子。他便自動地在裏頭摸著,他並未摸出洋火,只摸出一塊打火刀與打火石及一束紙捻。放在手上,使勁的敲著,不久一粒小火星噴到紙頭上去,點燃了。他的技術的確比我高明多了。記得每當要打這打火石時,往往被氣得流淚還點不燃。他喜氣洋洋的、吸著。雖然滿臉皺紋,年紀大過爸爸好幾歲,但身體還很健康,他的頭上圍著一條黑頭巾,褲子沒有褲帶,只是左右拉攏來,在中間「塞」成一個結。他問我今年幾歲,我告訴他八歲。他除了誇讚我聰明及英俊外,還為我的身體感到惋惜。不過最後他還安慰著我說:「其實身體這樣也無所謂,俗語說,一枝草,一點露,天無絕人之路。或許將來你比別人更好命哩!」臨走時,他掏出一個洋大頭給我。因為我當時都沒有穿上衣,只穿一件沒袋子的內褲,所以錢沒處放,只好塞在一枝破竹柱裏。過了幾天,我又碰到他,這次他荷著鋤頭,這次他荷著鋤頭,沿著南北的水溝岸,直往這邊來。我向他打招呼,他呵呵笑著:「阿老!真懂事!」當他走過竹橋後,將鋤頭橫在我的身旁,就坐在柄上,捧著我的臉說:「你真乖!我教你唸書好嗎?」「好啊!可是我沒有書。」「沒關係,他日我才帶來給你。」後來他真的帶給我一本三字經及百家姓,而且還買了一盒臘筆。他不但教我背書還教我畫畫。一有空就來講故事給我們聽。他還會相命,他說我是「超群拔類,乖巧智慧,衣祿厚重之人。」其實他講這些話,只能暫時安慰安慰我而已,無法使我真正的愉快。因為那時,我天天都要爬著去撿田螺、撿花生、捕蝗蟲等一切能吃的食物來過活。要是一天不出去,當天的生活就成問題。這怎能說是衣祿厚重之人呢?可能是指未來吧?將它寄望於未來也好。有人說:希望是構成奮鬥的原動力。就因為希望有更美好的將來,所以對於目前的苦痛也就不去計較了。

五哥說他是一個曾在私塾教過書的有錢人,住在北面叢林裏的那個村莊。難怪他每次都沿著那條水溝貿貿然來,而且我一向他問候,他就掏出一個洋大`頭給我。無時無地不露著笑臉。慈祥、和藹、永遠令人懷念。

水車

有一個中午,我發現田野裏一絲一絲往上升的水蒸氣說:「五哥那裏為甚麼有一條一條的煙氣呢?」他說:「因為神在那裏煮飯。」當時我很相信五哥的話,因為煮飯就是這種樣子。可是稍大我懷疑了,神是萬能的,祂也要吃飯嗎?直到最後我才知道,那是水蒸氣,根本不是神在煮飯。就在那個中午,我看到玉蜀黍的幼苗,被太陽晒得垂頭喪氣。躲在底下的小雞,展著翅膀,露出令人垂誕的大腿來晒太陽。五哥說:「雞晒腿,做大水。」我說:「雞晒翅呢?」他回答說:「會出日。」我問:「那牠們一面晒翅一面晒腿呢?」正當我們談話時,他的那鍋飯已噗噗作響了,他趕快去把蓋子掀起來。不久,他就進屋休息去了。我還等在外面,繼續煮著我那一爐。本來我應該煮較少的,人吃的才對,但五哥認為:人吃的不能馬虎。說我比較不會煮飯,所以要負責煮畜牲吃的,也就是較多的。

當我把飯煮熟後,五哥已經把飯菜擺好了。兩條茄子,一碗田螺。縮著頸子,啜著地瓜湯,汗與鼻水齊流。我的肚子鼓得像西瓜,汗沿著肚皮流下來。五哥說:「吃飽後趕快去水車旁洗個澡。」我說:「媽媽說剛吃飽洗澡會大肚子。」「迷信!」「你不迷信,所以肚子才這麼大。」「亂講!我這藏滿氣力的肚子,還嫌它太小哩……。」

過了一會兒,我爬到水車旁,探一探水草前的水,很熱,幾乎會燙手。於是我將蓋在水車上的草袋拿開,想踏一些水起來洗。可惜橫木太高了,將手攀在上面,好像吊單桿。我伸長彎曲的右腳試踏時,車重得連動都不能動一下,後來將全身的力量都用上去,突然轉動了,我的手一軟,噗通一聲,甚麼都忘了。醒來時,正好躺在車的龍骨底下。看看四周,忽然發現一大堆的田螺,真是焉知非福?但我怎麼爬上去呢?這些田螺又怎麼辦呢?本來可以大叫五哥來幫忙的,但我想逞強,顯示一下我和別人一樣,不用他人幫忙。最後我想到了,把它們一個個放在水車的葉片上面,然後沿著龍骨踏著葉片爬上去。忽然「轟隆」一聲,車葉轉動了,我滑將下來。頓時雙手亂抓,正好抓到一根繩子,才沒有掉進深溝去。再一次,這次我很小心,緊緊抓住水車的兩邊橫木。一面警告著自己:不能踏葉片。但越來手越酸,心中突然浮出一股僥倖的念頭:稍微踏踏可能沒關係吧!但不踏則已,一踏車葉又動了。正好這次比較機警,馬上抓住了柱子。於是我又繼續向上一步一步地爬去,約爬了六步,又是一聲「轟隆」,我溜滑梯似地跌將下去。直落深溝,喝了好些髒水。又覺得額頭發疼,摸一下,滿手是血!我嚇慌了。一直忍不住要哭出來,但想到五哥的話「哭是懦弱的表現」也就強忍住了。

最後,我找到一條草繩,將車葉綁死了,才爬上去。上了岸後,繼續去轉動車葉。可是無論如何用力,都轉不動。後來才想到。不是已經把車葉綁死了嗎?於是再下去,正要解開它時,忽然想到:「這樣做,不是又不能上去了嗎?」因此先上去將車葉綑住,再下來把下面的結解開。如此,我完成了一件「有智慧的工作」(當時我是這般認為)當我轉動車葉時,轉了不下五六圈,但卻連一個田螺影子都沒有。太陽已開始斜射。忽然一聲:「你洗個澡,洗到現在嗎?」我嚇了一跳,原來是五哥。他背著籃子正要下田工作,看到我的身體仍然那麼髒:「你根本沒有洗澡嘛……」再看看我的額頭:「怎麼,你受傷了為甚麼呢?」我低下頭,很想哭,但又怕他看到。只有含著眼淚說:「剛才我跌到深溝裏去了……」他摘了一片青草,沾著口水,然後貼在傷口上替我止血。我告訴他:車葉裏有許多田螺。「真的嗎?」我點點頭說:「是我放的。」他放下籃子,站在水車上。踏著圓踏板。水嘩啦嘩啦地流出來,他說:「還不趕快洗一洗!」踏了數圈後,五哥說:「騙人!連田螺殼都沒有哩!」我呆了,回答不出來。他背起籃子說:「快點洗,洗完回去看家。」歸途,我一再的回頭看那水車。心想:明明把田螺放在車葉上,為甚麼會不見了呢?

費了那麼大的力氣,額上還割了個裂痕,竟然一無所得,僅僅留下這麼一頁回憶。

捉青蛙

有一天早晨,公雞叫了。五哥拿著鉛桶到東邊的水井去汲水,天氣很涼爽,山影明顯地貼在天的那一邊。太陽像貪睡的寶寶躲在被窩裏,公雞不斷地催它上山來,五哥鼓著肚子,斜著身體,提著一桶水,不倒翁似地走過來。汲完水後,他拿著魚簍和網對我說:「走吧;我們去捉青蛙。」於是我們沿著排水溝走去。路上他用一枚銀幣敲著竹子唱:「透早就出門,天頂漸漸光。有時撿田螺,有時捉四腳(青蛙)。為著顧三頓,顧三頓……」邊走邊唱,不知不覺已到目的地了。

他下溝去,把網靠在溝旁。我一手持著小竹棍,一手撐著地。爬在岸上,敲打著青草,讓青蛙驚動而跳進網裏。突然「噗通」一聲,一隻青蛙進網裏去了,五哥趕快提起來,將那掙扎的青蛙塞進竹簍裏。又是「噗通」一聲,一隻大黑影落下去,我高興的說「這隻一定是一隻老青蛙。」五哥說:「我想不會是吧!因為老青蛙絕不那麼容易就被嚇跑的。」當他提網時,果真不是一隻老青蛙,而是一隻粗皮癩臉的蛤蟆,他把牠放進水裏說:「身體醜,往往能夠平安地生存著。」正捕捉得有趣時,那位和藹的老人又出現了。我向他打招呼,他笑著說:「乖乖!」並從衣袋裏掏出兩枚硬幣:「這些給你玩。」「謝謝您。」他和五哥講了一些話後,又荷著鋤頭遠去了。因為我們的身上沒有袋子,所以只好將硬幣放在口中玩,即將硬幣放在唇與牙齒之間,然後發聲吐氣,讓硬幣與牙齒互碰,發生震動的音響。突然,「噗通」一聲,我的銀幣掉下去了。五哥馬上說:「別動;我先找找看。」他摸了好久,仍然沒有找到,最後他說:「你再把另一枚,依剛才的樣子,讓它再掉一次!」「丟了一枚還不夠?還要再丟一枚嗎?」他瞪我一眼,我不敢違背,趕快照著剛才的情形,表演一次。「噗通」硬幣又落進水中,我指著掉落的方向,五哥順著銀幣的落水處摸去:「

一、

二、三。」他笑著拿出第一個硬幣。不一會兒,第二個也摸著了。五哥高興的說:「將錯就錯,只要會應用的人,有時也會成功的。」

時光就在我們的笑聲中溜了過去,太陽已經高掛頭上,簍中的青蛙開始黯傷。因為從此以後,牠們不能再呼朋引伴,共度良宵;再也不能看到美麗的田野與世界了。由一群項鍊般的蛙卵到調皮的蝌蚪,再由調皮的蝌蚪到活潑的青蛙,不知道經過多少次水蛇的追逐、動物的蹂躪;也不知道克服了多少個寒冬夏日,如今將死在白刃下,殘餘的骨骸將由螻蟻搬去當糧食,怎不令牠們憂心如焚,唏噓淚下呢?可是,我們兄弟不吃這些,又要我們去吃甚麼呢?

偉大的月亮

有一個天氣悶熱的晚上,我和五哥到寮外乘涼。月亮是潔白的,農作物均像披雪一般。微風吹拂著大地,稻田裏不斷地傳來鳥的叫聲。遼闊的天邊,飄浮著幾朵雲彩,幾顆星斗眨呀眨地。五哥告訴我一大堆星斗的名字。而我只記得北極星、北斗星、牛郎星、織女星和犁尾星,其餘的都記不起來了。正當我們在談星的時候,五哥突然若有所思的說:「這些星斗,我最敬佩月亮的了。」他接著說:「因為她有時雖然只有半邊,卻也比眾星明亮。」我問他:「五哥!我能不能像月亮呢?」他很肯定的說:「能的,只要你努力!奮鬥!」當我聽到「努力!奮鬥!」兩詞時,突然給一陣沉思籠罩著,因為我似曾聽過這句話,但一時卻想不出來,後來才恍然大悟,原來是與趙老伯演第一齣戲「殘舟離家記」時,他所說的「只要努力!奮鬥!雖然破船也有到達彼岸的一天。」「要怎樣做才算努力!奮鬥呢?」五哥回答說:「做事不怕吃苦,因為越苦越能磨練出一個人的毅力,也不要怕失敗,因為成功就是多次的失敗所導致。還有不要怕困難,因為越困難的事,越能使人變成偉大。」我仰頭,注視著月亮,雙手合掌祈禱著:「但願有一天我能像妳。」

雨與鴨子

一個烏雲密佈的黃昏,太陽已下山了,小雞們卻一直在田裏找食物。所以我奇怪的問:「五哥!雞群為甚麼還不回巢休息呢?」「因為牠們不去睡覺,可以多找些食物,以免明天下雨受餓。」翌日,真的下雨了,那些小鴨樂得不可言喻。牠們展展小翅膀,將扁平的鴨嘴伸到水中,想從裏面找到甚麼似的。忽然閃電一亮,「轟轟」的雷聲響徹田野。雨越來越大了,鴨子也越玩越高興,牠們沿著排水溝游去。傍晚,牠們不見了。只聽得稻田裏傳來「究究」的叫聲。五哥捧著破臉盆,放些地瓜簽喊著:「咪咪咪……」我也光著身子,爬過泥濘的阡陌,雨黃豆大的落在我們的身上。鴨子「休休休」地叫著,四周逐漸暗了下來。我們走在滑溜溜的田埂上,被摔倒了好幾跤。我想鑽進稻田把牠們趕出來。五哥卻說「稻子已經成熟了,一進去就會把稻穗打落,怎麼可以呢?」沒辦法,只好站在稻田旁。「咪咪咪」的叫著,然而那些可惡的鴨子,任我們喊破了喉嚨,叫啞了嗓子,仍然無動於衷,我行我素。越來越往田的中央游去,五哥像隻落湯雞。雨水,淚也似地由額上滑下來。我真恨那群小鴨子,我們怕牠太小,受不了長夜、暴風雨的折磨。想不到,那不知天高地厚的畜牲,竟不知好歹,愈喚牠愈往田中躲去。我們又氣又急,幾乎把淚水給急出來,還好,當天黑得不見五指時,二哥與三哥正好由此經過。二哥知道此事後罵說:「兩人不知幹甚麼的,連幾隻鴨子也沒辦法照顧好。」其實,我們兩個並沒有閒過。從早上一下牀,就開始工作,要照顧小雞,要煮飯,要挖地瓜,要修補漏雨的屋頂,要替母雞做生蛋的窩,還要用火烤烤那些掉進泥沼的小雞。一天做這麼多的工作,還被二哥誤會,真把五哥氣得七竅冒煙。但他還是忍氣吞聲,不敢多說一句話。最後在二哥與三哥的協助下,才把那些鴨子抓回來,那晚,回到寮中,已經太晚了。所以也沒有煮飯,只好到前面的田裏挖數塊地瓜來吃,暫時的讓肚子忘卻了飢餓。

五哥病倒了

翌日,雨仍然下著,公雞照舊啼著,可是五哥不能起牀了,昨夜,他的體溫真是燒得燙人,口中喃喃地唸著,直到雞啼,他才靜下來。

早上,我不能不特別早起。起牀後,先將雞舍門打開,然後開始燒開水。因為土爐被雨水灑濕了一大半,起火費了老半天。五哥想爬起來幫忙,可是只走了兩步路,就跌倒了。我喊了兩聲,還未見回答,才知道事情的嚴重。爬過去一看,他暈過去了。怎麼辦?在這荒郊野外,到底要到何處去求救呢?回去嗎?路途那麼遠,天又下著雨,路上泥濘滿地,等我爬回去時,不是太晚了嗎?想哭!但淚水又被恐懼封住了。我抱著五哥大喊大叫,但他仍然動也不動,好像有意要拋下我而去的樣子,我搖幌著他,好久好久,他才微弱地哼了一聲。醒來了!醒來了!與我相依為命的五哥醒來了。

從未生過病的五哥,這次可慘了,頹唐、憔悴,有時還嘔吐。看到他如此痛苦,這般狼狽,再想到未來生活問題時,我流淚了,唏噓的聲音,吵醒了五哥。他微弱地說:「弟弟!這點小事,何必悲傷呢!」我泣得更厲害了,他安慰我說:「別傷心,這小小的病痛,沒有甚麼關係。快擦乾眼淚吧!」

次日中午我站在屋簷外。天氣放晴了,大地面目一新。農夫荷鋤銜煙,在田埂上走著;水圳上,小孩多了,他們帶著鉛桶、酒瓶沿路專心的在灌蟋蟀。白鵝在草原上振翅追逐著,羊兒也低頭啃著青草。雨後,太陽終於戰勝了陰霾,姍姍地露出雲端。然而,五哥的病,何時才能康復呢?沒有糧食,沒有菜羹,要叫五哥吃甚麼呢?突然聽到五哥的叫聲,我趕快爬進去,原來他又吐了,待我將地下掃完後,他叫我到田間去採些可解熱的八卦黃,我毫不遲疑地爬出草寮到田野間去找尋。

禍不單行

找過幾處,終於在一堆稻草堆的旁邊找到了數棵八卦黃。因為我忘了帶刀子去,所以只好用手挖,當我挖了不久,發現根旁有一個小洞,首先我以為是老鼠洞,所以一點也不在意,拼命地往下挖,突然,手上一陣劇痛,馬上抽回來,一條蛇也跟著追出來。我大喊大叫,正在工作的農人都圍攏來。一位少年朋友,立即把那條大蛇鋤死,用鐮刀剖開牠的腹部,取下膽囊,替我敷上。後來跑過來一位少女,她驚恐的問:「怎麼樣!怎麼樣!要緊嗎?」我抬頭一看,原來是鄰居阿玉姊。她拉著我的手,同情的說:「腫起來了,我背你回去吧!」未等我應話,她就蹲下來,將我背上。同時還吩咐她的同伴,將我所要的藥草割了許多棵,然後幫我拿到寮裏。當她背我回到寮裏,五哥還躺在牀上呻吟,她見到此種情形,很是同情。所以自動的幫我們汲水、煮飯、煎藥。還要幫忙作菜時,東找西找都找不到一樣菜。後來才問我:「你們的菜放在那裏呢?」「在牀下的罐子裏。」她把罐子抬出來,打開蓋子,用手扇著鼻子,裏面的蚊子一直飛上來。她搖晃著罐裏的鹽水,隱約浮著兩三塊醃蘿蔔頭,紅著眼眶問:「就是這些嗎?」我點點頭,她無可奈何的搖了搖頭。

當一切都忙過以後,她一直要背我回家去。但我離不開那些雞、鴨、鵝,更不忍心拋下生病的五哥不管。是故她懷著極為「悱側」的心情離去了。

次日早晨,三哥趕來草廬。那時我的手臂奇大,浮腫得幾乎比大腿還粗。幸好及時拿解毒的蛇藥來,才使浮腫慢慢地消下去。

養鴨人家

轉瞬間,又過了二個月。是十月的天氣吧?秋高氣爽、麥浪翻風。早上五哥準備到圳南撿柴,所以告訴我說:「今天要涉水過龍溝,你不要去,在家好好照顧雞鴨吧!」當他背著籃子,往南面走後不久,我就開始了我的工作。做完,坐在寮子的陰影下納涼。當我眺望直北的水溝時,我怔住了。遙遠的樹林前,有一群大人,扛著一間尚未加糞土與茅草的竹房子,正沿著排水溝前來。最後在約距離五百公尺處,停了下來。於是那些人在那裏圍籬笆、蓋屋頂、刷牆壁。不久,又聽到有一大群小鴨子的叫聲。聽五哥說:「他們是來養鴨的。」正高興以後不再孤獨,不再寂寞時,五哥警告我:「有人說,他是個好喝酒,脾氣很壞的惡棍,你以後少跟他們來往。」真使人失望,好人不來,卻來個壞人。不好的鄰居,不如沒有。所以我對那家,沒有甚麼好印象,甚至常以埋怨、敵視的眼光盯著那屋子。

有一天,當我吃過午飯,坐在鳳凰木下乘涼時,突然發現一位趕著一群小鴨的小女孩,年紀和我差不多,可能不會超過十歲。穿著一條紅色的短褲,拿著一根比她高三倍的竹子,留著兩條長辮子,大大的眼睛,雞蛋形的臉兒,真是個討人喜愛的女孩。當她走近我的時候,兩隻眼睛動也不動的盯著我的腳看。我忍不住的說:「看甚麼!」這時她才不好意思的看看她的鴨子。我問:「查某囝(小女孩)妳住在那裏呢!」她指著那新搬來的房子說:「住在那裏!」原來她就是酒鬼的女兒。當她問我是否住在這裏時,我想起五哥的話,騙她說:「不是」,然後爬回草寮去了。

可愛的貓咪

當我爬進屋子時,轟隆一聲,由放菜的壁上衝出一條黑影來,把我嚇得半死,原來是那隻小貓咪。牠大概想偷吃魚吧?其實牠太傻了,我們都已經快一個星期沒有菜吃了,那裏有魚放在那裏呢?

想想那隻貓的命運也著實太乖張了。一生下來就見不到母親,只和一隻虎皮花的兄弟,相依為命地交蜷在甘蔗園裏發抖,當我發現牠們時,我叫五哥來看。他說:「別理牠們。」「不!牠們快凍死了。」「不會的,走吧!我們自身都難保了,那有東西餵牠們?」「不!五哥我們一定要收養牠們。」經我一再的要求,五哥才莫可奈何的將牠們抱進籃子裏。

帶回家後,經過我們細心的照料,慢慢的長大了。本來兩隻都是很逗人喜愛的,經常看到牠們在屋簷下賽跑,玩掃帚。有時還會和小雞們開玩笑,跑到牠們跟前扮鬼臉。等大雞生氣了,才拔腿溜走。可是那隻虎皮花的小貓,越來越懶惰了,常常躺在爐裏睡大覺,每當五哥硬把牠從爐裏拉出來時,總被五哥咒:「懶惰貓,死老鼠,睡灶空(爐中)粘邊(馬上)死。」過了一段日子,牠果真死了。因為臺灣有句諺語是:「死貓吊樹頭,死狗放水流。」所以五哥也就把牠吊在樹上。

對牠的死,我並不惋惜。因為既然懶惰,不努力,只貪享受,死了倒清靜些。而對那隻勤勞、美麗的黑貓更加愛護了。牠常豎著耳朵,偵探老鼠的動靜,一聽到老鼠的腳步聲,就追過去,晚上,牠都喜歡睡在我身旁。冬天能和貓同睡,可以說是一大享受,因為牠就像一臺暖氣機,尤其在我們那件破棉被,已失去保溫作用時,有牠簡直就像有個火爐。所以牠可說是我寂寞時的良伴,冬天的暖氣機。

養鴨女

我八歲的時候,三哥結婚了。五哥不肯錯過這個好機會,所以早就回家去了,田間只留下了我一人,吃過午飯,拿著老伯送的蠟筆、圖畫紙,到鳳凰木下,看著遠方的那間鴨寮畫了起來,那隻貓像瞭解我的寂寞似的,也依偎在我的身邊。

正畫得出神,那小女孩又出現了。「你說不是住在這裏,那麼為甚麼這麼久了,還不回家呢?」我笑笑說:「妳是大耳朵(容易受騙)被我騙了。」她說:「你是放羊的孩子,有一天你會吃虧的。」她對我旁邊的小貓很感興趣的問。「那隻貓怎麼叫呢?」「牠『喵喵喵!』這樣叫。」「不!我是說牠有名字嗎?」「有的,牠叫阿花!」「別欺侮人好不好!」「甚麼欺侮你,妳也叫阿花嗎?」她點點頭。雖然我們只講幾句話,但是很快就熟悉起來了。她走近我的身旁,看了看說:「你在畫甚麼?」「畫妳的家。」「美麗極了。誰教你畫畫呢?你怎麼有蠟筆和紙張呢?」我有一點不高興的說:「是妳祖公(曾祖父)給我的。」她說:「別胡扯吧!我的祖公早就到蘇州賣鴨蛋了。」我呆了,我又想起二姊所說的話:「祖父去蘇州賣鴨蛋了。」她祖公也去,那他們會不會為了搶生意而吵起來呢?要是吵起架來,祖父一定會打不過的,那她不是我的仇人了嗎?越想越氣,因此我說:「妳回去!我不要讓妳在這裏!」她莫名其妙的問:「你怎麼啦?」「沒甚麼,不讓妳在這裏就是了。」

我們在那裏沉默了好久,後來她討好的說:「以後我拿魚頭來給你們的貓吃……好嗎?」想到魚頭,我眼睛一亮:「真的嗎?」「真的,因為我們養鴨的天天都有許多魚。」談話間,我突然看到她們的鴨子在偷吃稻,所以提醒她:「你們的鴨群爬上岸偷吃了。」她立刻舉起竹子揮了幾下,並噓了數聲才把鴨子趕到溝裏去。

「我替妳畫像好嗎?」「我不知道怎麼坐?」「沒關係,只要妳靜靜地坐在鳳凰木下就可以了。」「鴨子如果偷偷吃呢?」「我會告訴妳!」於是她去坐在樹根上,身子略微倚在樹幹,我開始畫了。我畫下她長長的頭髮,大大的眼睛。畫下她塌塌的鼻子,小小的嘴。畫下她淡淡的眉毛,鵝蛋形的臉兒。然後順著兩腮,畫下脖子,身體。突然她問:「能不能停一下呢?我要小便了。」「嘿!不行不行!等一下!馬上好,現在畫到腰部了。」她愁著臉說:「甚麼時候才可以畫好呢?真的要尿出來了。」「再忍一會兒,否則前面畫的將白費了。」她用手摸摸肚子,再摸摸髮,很不耐煩的看著樹葉。「好了!」她像出籠的鳥,立即奔過來:「嘿!真了不起!好好喔!好好喔!」「真的嗎?大概是妳誇獎的吧!」「曖呀……我的領子呢?」「塞進脖子裏去了,不信妳摸摸看。」「嘿!」她拍我一下肩說:「怎麼不早告訴我呢?」「為了自然呀!」頓了一下,我說:「妳不是說尿很急嗎?」她「啊!」了一聲,我們都哈哈大笑起來。她邊笑邊跑進甘蔗園。我轉身一看。糟了!一群鴨子正伸著頸子忙著偷吃稻穗。我舉起竹竿,學她噓了好多聲,但即使噓掉了大門牙,牠們還是照吃不誤。她一面整理衣服,一面跑出來。同時北面也來了一位中年人。他濃密的眉毛,高而鈎的鼻梁,圓圓的眼睛,小小的眸子,使人看了生畏。他氣呼呼的罵著:「他媽的,妳幹甚麼去的,幹妳……你幹什麼去的。」走近她,拍拍!狠狠地揍她兩個耳光。她不敢哭只瞪著鴨子。過後,他朝著我瞪過來,我嚇得渾身發抖,真怕他衝過來揍我。還好,他只有瞪瞪。臨走前站在對岸,指著我說:「阿拜(跛腳)!我警告你!下次如果再跟我女兒玩,使她忘了做事,我就把你推進溝底去吃水。」可憐的她,邊擦眼淚邊趕著鴨子,向北面遠去了。

得意忘形

昨晚,因為五哥沒來。所以我獨自度過一個淒涼,孤獨,恐懼的一夜。清晨,公雞啼了。我下了牀。將小雞放出去。然後爬進鴨舍撿鴨蛋,一個一個堆在籃裏,小心翼翼地搬進屋子。東邊已露出一片魚肚白。我開始做早飯。邊削甘薯邊往故鄉那邊望。在歸家的那條小徑上,如果出現了個黑影,就一直盼望是五哥的到來。

時間就在我的等待中過去。黃昏已經來臨了,林邊開始有青煙裊裊上升。美麗的樹,漂亮的屋瓦,還有那翱翔的鴿子,多可愛的故鄉啊!此時,家人一定在大吃大喝昨天剩下的飯菜吧?五哥可能把我忘了,否則怎麼還不來?想到此,一縷哀愁湧上心頭,不覺鼻子酸酸的。正在此時,小徑上忽有一團黑影緩緩而來。我跳了起來,那不就是五哥嗎?對的,他提著一個草籠。我揉揉含著淚水的眼眶,恨不得馬上飛奔過去。五哥老遠就問:「你哭了沒有?」「沒有。」「那好,男孩子是不應該隨便哭的。」「我們家熱鬧嗎?」「太熱鬧了。外祖父、大舅、二舅、四舅,還有姑媽,幾乎所有的親戚都來了。」他一面說,一面打開籠子。一看太好了,裏面放滿了雞肉,豬肉,魷魚……我太高興了。不用煮飯了,所以立刻把正在燃燒的木柴抽出來,往地上一扔,便爬進寮裏去。不管滿手的灰塵,拿起雞腿就大口大口地啃了起來。炒米粉連吞三碗,的確太好吃了,自從離家後,已經快兩年了,從來就沒有吃過這麼好的食物,怎不令我樂得跳過來跳過去?五哥說:「親戚們都在向媽媽打聽:『聽說你生了一個怪腳的孩子,他到那裏去了呢?』。」我塞滿一嘴魚丸搶著問:「媽媽怎麼回答的呢?」「她說你已經成了隱士,家都不要了,所以連三哥結婚你也不回去。」聽起來真夠淒楚的:「我怎麼不想回家呢?你是曉得的,每晚作夢,不是都拼命地喊著:爸爸媽媽嗎?」正談話間,我覺得外面有點不對,怎麼有霹靂拍啦的聲響呢?因此我爬了出去。一看:「不得了!不得了!失火了!失火了!……。」五哥聽到我的吶喊,抱著那件破棉被闖出來,丟進水溝裏。正在目瞪口呆時,他將濕漉漉的棉被蓋在火舌上。我在排水溝裏汲了一桶水,正要忍著腳上的疼痛,提過去時,五哥閃電似的將我的水桶接過去。留下一個大鉛桶,我立即俯身去溝裏汲水。正要提起來時,因為水太重,心又急,一不小心,身子被水桶拉下去了。翻了個大筋斗,落在水溝中。幸好溝不深,否則一命定然嗚呼哀哉。後來我也沒有再上岸,乾脆「站在」溝裏汲水給哥哥。他一來一往,也不知跑了多少趟,火勢才漸漸小下去,突然我聽到有人站在我的後面吹口哨。回頭一看,原來是位醉醺醺的酒鬼,也就是五哥所說的惡棍,他站在那裏袖手旁觀。天下真有這種見苦不救的人,即使我們無法做到「人溺己溺,人飢己飢。」的地步,至於我們對那些亟須幫助的人,也應伸出援手才對,想不到這醉漢竟然視若無睹。經過我倆艱苦的搶救後,好不容易才把這場大火撲滅。牆壁被燒掉了一個大窟窿,棉被全是泥巴,那些「大菜」都成了炭團與爛泥餅。望著「殘破」的家,不覺悲從中來。那夜,兄弟倆只好坐在露天的廣場興嘆。閉上眼,我想到了一句話「樂極生悲」。五哥趁機勸誡我「得意不能忘形」。

河中魚

自從失火那天起,我們便忙著補牆壁,打掃屋裏的泥巴,忙著尋找失散的雞鴨,處理那些亂七八糟的雜務,所以好久沒有看見阿花。直到那一天,我剛餵過雞鴨,坐在溝畔的牆上時,她趕著那群鴨子,欣然而來。我問:「魚頭拿來了沒有?」她歉疚的說:「對不起!這次忘了,下次吧!」她探頭看看我們的房子,看看火燒的情形。我一想到那見苦不救,袖手旁觀的惡棍就氣。「妳的爸爸好兇好壞哦!」「別亂講,被他聽到了,會把你的脖子扭斷。」「我才不怕咧!他打我,我就叫我爸爸打他。」她突然問我:「你有幾個爸爸呢?」「哈哈,妳簡直在開玩笑嘛,爸爸幾個還用問嗎?難道妳有兩個爸爸?」她點點頭。我笑了,她紅著臉。因此我不敢再笑下去,同情的說:「他時常打妳嗎?」她搖搖頭。「妳媽媽待妳好嗎?」她默默不答,好像流淚的樣子。到底是怎麼回事呢?難道是常打她?是死了?她與我並肩坐在用二根竹子拼成的小竹橋上,水像鏡子一樣,把我的怪腳映出來。她忽然指著河裏說:「你看!多麼美麗的魚兒啊!」我說:「我捉來送妳好嗎?」「不能下去!你腳這樣,會沉下去的。」我最不喜歡聽到這種話了。一聽到人家說我不能做,我硬要試試看。於是,我「噗通」一聲跳了下去。完了,果真沉下去了。我掙扎著,她在岸上喊著:「救人呀!救人呀!」巧得很,正好被一位農夫聽到了。立即跳進河中,將我抱起來。

「謝謝妳!假若不是妳。我一定跟祖父一樣賣鴨蛋去了(死了)。」「不!假若不是我,你才不會跳入河裏吃水呢!」

撿鴨蛋

有一個清涼的早晨,阿花突然在屋後叫我。五哥問:「妳叫他做甚麼?」「約他去撿野果。」五哥說:「他早上還未撿鴨蛋呢!」「我來幫他撿好了。」於是,她到廚房去拿出一把灰鈎(用來鈎灰)來,我草草地把飯吃完,便爬了出來。說時遲,那時快,當她把灰鈎從穀倉底抽出時,一條臭腥母也跟了出來。我飛奔過去,把她手上的灰鈎接過來。她趕快躲在我的背後,蛇舌吐得長長的。我盡平生之力劈下去,灰鈎碰壞了,再劈下去時,剛好打在晾衣服的竹竿上,鈎柄斷成兩截。在千鈞一髮之際,五哥聞聲跑出來,拾起竹竿往蛇身一擊,只見那敏捷的尾巴,立刻繞在竹竿上,我用那半截亂打一場。她說:「打中才(臍),亂亂(紛紛)來。」也就是說打到蛇的肚臍,蛇是越來越多。她向五哥說:「謝謝你!要是沒有你來救我,我早被咬傷了。」「那裏的話。我該向妳道歉才對,妳若不是為弟弟做事,也不必受這場驚嚇。」

水中偷生

田間寂寞、孤單,有一位友伴可說是不容易的,她又如此的活潑、可愛,因此我們經常在一塊兒玩:一同數著星星,一同畫著太陽的鬍子,一同採野果,一同玩草花、塑泥人。在岸上追逐,在水中抓泥鰍,抓小魚,在田中捉迷藏。白天一起讀書、畫畫。晚上一起吹笛子。這些事,她的爸爸大都不知道,要是知道了,又要破口大罵:「跛腳!你假如敢再跟我女兒一起玩,我就把你推入溝底去吃水。」

然而,他的女兒卻不聽他的。每次趁他不注意,就溜到我們家來。這一天她又帶魚頭來了,小貓一見到她,就貼在她的身邊打轉。「豐喜!我們到橋上玩玩好嗎?」坐在橋上,她說:「我的眼皮一直跳,昨晚又聽到烏鴉叫,要是我有甚麼壞消息,你會哭嗎?」「不!五哥說:『男子漢有血無淚。』」「你要當偉人嗎?」「當然要!我不但要當偉人,還要當最偉大的偉人哩!」她笑了。

我們談得正起勁峙,突然有一隻巨手從我的後腦推過來,只聽得一聲驚喊,我便不知一切了。

醒來時,五哥坐在牀上哭泣,當他喊我的名字時,我想回答,但不知怎的卻回答不出來。頭昏腦脹,眼皮十分沉重,睜開來,又合了下去。

他告訴我:「是那個窮兇極惡的壞蛋,把你推進溝中的。」我嚇了一跳,原來是這樣的。「這次幸好我趕上,否則死在溝裏誰曉得呢?」他眼淚黃豆般地滴下來。這是我第一次看到他的淚水。我咒罵著:可惡的壞蛋,毫無人性的畜牲,定會受天譴的。

過新年

光陰似箭,日月如梭。秋收冬藏,我不再是八歲的孩子了。許多光陰就這樣白白地過去了,我得到了些甚麼呢?與雞鴨為伍,那有出人頭地的一天呢?忽然我感到自己的存在,一位殘腳的人,將來要怎麼辦呢?過去從來沒有這樣想過,為甚麼那天會那麼想呢?或許這就叫做懂事,叫做成熟吧?

除夕那天,五哥回家去,我「站」在門口望著炊煙裊裊的故鄉,想著:現在家家戶戶都開始貼春聯了吧?大家一大塊一大塊的吃著年糕了吧?那群等著要壓歲錢的兒童,圍在老人身邊團團轉了吧?今夜是今年最後的一夜,家家戶戶一定是興高采烈,大夥圍在廳堂上敘述別後情趣,暢饗醇酒臘味吧?然而有誰想得到,在田間,在那遼闊的山野裏,有個缺了雙腿的孩子,正渡著孤獨,寂寞,貧困的零仃生活呢?

大年初一,要是在家必定是大玩鞭炮,歡天喜地地向各人拜年的。然而在田野,連最勤勞的農夫也休息了。只有那些「不解人煙事」的鷺鷥、水鳥、雲雀仍然到田間來覓食。望著故鄉,羨慕著身體健康的五哥,要跑就能跑,要跳就能跳,想回家馬上就可回家,不會受到拘束,也不會受到侮辱。不像自己只能爬,只能像野獸低著頭爬。除了艱辛困苦外,還要受別人的揶揄、追逐。

正在沉思時,忽有一大群小孩子,蹦蹦跳跳地向這邊走來。他們從老遠的地方就喊著:「跛腳隱士」。聽到這話,不覺淒然淚下。怕被他們發現,所以立即用手拭乾。他們各個穿新衣戴新帽,從頭到腳都是漂漂亮亮的。我呢?只穿著一件二姊小時候穿的破長衫,兩邊屁股幾乎都可出來看人的破褲子。既沒有新衣穿又沒有新帽戴,完全像一個被遺棄的孤兒,怎不令人鼻酸呢?然而「黃河尚有澄清日,豈可人無得運時。」只要我們深信有更美好的明天之到來,那麼暫時受點貧困,折磨,又算得了什麼呢?因此,我吞下了淚水,綻開了笑容:「你們為什麼跑到這兒來呢?」堂弟說:「我們是要到魚池(田名)捉魚的。」他們約我一齊去,我毫不猶疑地答應了。他們用兩枝扁擔綁成丁字形,讓我坐在直槓上,由三個人幫忙把我扛著去。一路上大家嘻嘻哈哈,說說唱唱,直到目的地才停止。大家合力解下圍在秧田的破網,堂兄們跑進溝裏去網小魚。我和堂弟則在岸上接魚。一條條的魚不斷地接上岸來,簡直把我們忙得不亦樂乎。大家忘了溝水的冰涼,也忘了人間正是「爆竹一聲除舊歲,桃符萬戶更新年。」的年景。

不久,已經網到了一大堆。堂弟到田野裏,拔來一大堆的蕃仔豆,放在乾涸的水圳裏。用火燒過,我們就圍著圈。十多隻手,像母雞爪一樣,在灰燼裏,找尋著又香又脆的小豆粒。邊吃邊談天,實在到了渾然忘我的境界。將快吃完的時候,堂弟趁我不注意,手摸摸灰燼,向我臉上抓過來。說時遲,那時快,當他要笑出來時,我依樣畫葫蘆,也抓了他一把。這種遊戲我們稱之為「抓黑貓」。被抓的,滿嘴滿臉都是灰,比平劇裏的大花臉更花。玩過一陣子後,大家分工合作。有的挖地瓜,有的撿牛糞餅;有的烤魚,有的烤地瓜。不到中午,我們就把午餐解決了。那一天,一直玩,玩到黃昏還不肯離去。可說是我寂寞、平淡的生活裏較突出的一日。

報應

人家說:「善有善報,惡有惡報,不是不報,日子未到。」

聽說有一個大雨傾盆的黃昏,那惡棍連續喝了四大瓶的太白酒,醉醺醺地,早已神智不清了還要外出,宣稱要去挖黃金。妻子、兒女勸都勸不聽,渾渾然冒著雨奔出鴨寮。他在田埂上摔了好幾跤。卻眯著眼說:我這種「摔跤」並不是你們所說的「摔跤」,是我師傅教我的,因為要挖黃金,一定要學點武藝才行。他說「跌跤」就是「武藝」。看到鴨子,說是他的合夥人。幾隻比較大的,他都抓起來摔,他說:「這些大個子的,如果不先把他摔死,將來一定不聽話,會向我火併的。」聽到雷聲,說是情人在為他歌唱。雨一滴滴的滴在臉上,他認為是別人正向他散花祝賀。突然他看到轉動的風車,說是大人物派飛機要來接他。所以不管他人的拉扯硬要爬上去,正好風車葉轉過來,重重地將他的頭顱打破了。至此一位不留半點讓人懷念的酒鬼,就這樣結束了他的一生。他死後,阿花全家就不知搬到那裏去了。

五哥失蹤了

有一天,吃過早飯,五哥把破臉盆準備好,揹起竹籃說:「待會兒,先把飼料攪好後,再煮田螺吧!」我點點頭。他又說:「雞子要照顧好,不要被老鷹捉去喔!」他穿著一套補釘如星的破衫褲,戴著一頂破斗笠。斗笠上的片片葉子隨風飄動。走遠了,在那綠色的玉蜀黍田消失了。我攪著香噴噴的飼料,大雞小雞圍著我,簡直連我的頭上也要跳上去,小雞跳進臉盆裏。當我撥開去,又紛紛集攏來。索性推開盆子,讓牠們吃個痛快。不一會兒全部搶光了。我開始取火煮田螺。此時,除了爐中「轟轟」的聲音外,天上還有雲雀的呼喚,農夫的斥呵。有牛羊的哞叫,牧童的蕭聲及悠美的山歌,屋後也傳來潺潺的流水聲,真是一首百聽不厭的交響曲。遠望去,水圳上有一群小白鵝,正在綠草中擺著各種各樣的姿勢。有在岸上追逐的、有在河裏嬉戲的;有埋首啃草的、有悠閒啄毛的;有展開翅膀想飛的、有潛入水底銜泥的。割草的孩子,用鐮刀敲著竹槓,邊走邊唱:「天是天呀地是地,養老鼠呀咬布袋。真像我村那一位,養個女兒十七八,未學走呀先學飛,無媒人呀自己嫁。」爐上突然傳來「戚戚」的聲音。田螺快熟了,我打開鍋蓋,看著碩大的田螺,口水幾乎流了下來,爬進寮裏,拿出一個大碗公,盛好後。田野裏正升著無數的水蒸氣,這就是五哥所說的:「土地公伯在煮飯。」我想,我也該煮飼料了,於是把地瓜簽、蕃薯,溝水統統放進鍋底,在爐中加上幾把燃料,開始炊了。煮好飼料,農人收工回去了,但五哥卻一直沒有回家。我肚子有點餓,所以爬進寮中選了一個田螺來吃。香噴噴的,味道很美。嗯!好吃極了,真想再吃一個。但一想起五哥還沒回家,馬上又爬出去瞭望著四周,連個人影也沒有。抬頭瞄一下上空,太陽正射出強烈的光芒。小雞正躲在陰涼的樹下休息了。水蒸氣也上升得更加厲害,午雞啼遍整個田間。我開始煮午飯,抓四把地瓜簽,削兩塊地瓜,然後舀幾瓢水,一起放進鍋中。當時的那座爐子,只是在露天下,用泥巴黏成的,沒有煙囪,爐裏的煙都從爐口冒出來,所以燻得我眼淚和汗水直流。真想跑到樹蔭下歇歇。可是想到五哥的吩咐:「做任何一件事,都要專心一志,不可離開崗位。」所以只好忍著炎熱陽光的曝晒,守在爐旁。

農夫又開始下田工作了。我的肚子實在餓得不得了,但五哥卻一直不見踩影。最後等不及了,只好自己先吃。然而,每當吃一口飯就往四周張望一下,期盼五哥早點歸來。時光一分一秒的過去,太陽都快隱進故鄉的林內去了,五哥還是毫無蹤影。現在,牧童已經輕鬆的跨在牛背上,村姑也已除去身上的包紮,站在溝旁濯足,準備歸去。老農放下鋤頭,吸口煙伸伸懶腰。當我煮過了晚飯,蚊子佔據了整個空間,牠們成群結隊的「嗡嗡」作響,好像讚美黑夜之來臨,又好像歌頌自己佔領空間的本領。記得五哥曾說:「會咬人的狗不會吠。」我卻說:「會咬人的蚊子為什麼會叫呢?」五哥說:「彼與此是風馬牛不相及。」

天越來越黑,連最勤勞的鷺鷥也拖著兩腳蹣跚地飛回去了,五哥為什麼還不回家呢?關上雞舍的門,爬進房內,從葫蘆筒裏,摸出一副打火石,喀喀地擦著,蚊子不斷地偷襲著我,使我邊打蚊子邊起火。費盡九牛二虎之力,才令一點小火花,落在紙捻上。吹燃以後,爬上牀,點亮那吊在壁上的煤油燈。就藉著那微弱的燈光,將飯擺在一塊兩頭墊著磚頭的木板上,孤單地,傷心地自己吃著晚餐。那一頓飯,除了田螺外,什麼菜也沒有,但又不忍吃它,因為想到五哥離開了一整天,中午又沒吃飯一定很餓。所以這些田螺我不能吃它,必須留給五哥,因此只有草草地「白吞」(沒有菜,獨吞飯)了一碗地瓜,就爬到寮後的溝畔。仰望蒼天,沒有月光,只有稀疏的幾顆星及數片雲。掃視大地,農作物罩上一層黑墨。昆蟲、青蛙引吭競鳴,偶爾也從稻田裏傳來鳥的呼應,老鼠的追叫。五哥到底發生什麼事呢?難道是回家了嗎?但他為什麼沒有先說一聲呢?那麼到底是為什麼不回來呢?會不會是偷東西被捉呢?還是摔到河裏被淹死了呢?或是和人吵架,被打傷了呢?串串不幸的幻想,都湧到我的心上來。我著急、寂寞,傷心得流下眼淚。就在此時,約二十公尺處有一團黑影蠕動著,他不正是五哥嗎?我幾乎大叫起來,趕快拭去淚水,睜大眼睛注視著。許久,那影子一直停留在那裏,有時又好像蹲下去做些什麼似的。我想或許他今天遇到橫財,東西太多了,走不了幾步便掉下來,所以才如此晚歸吧?那我應該去幫忙他才對呀!於是我爬著向那影子趕去。等到靠近它時,我失望了,那裏是一個人呢?只不過是一叢芥菜而已。抱著惆悵的心情,轉過身子爬回來。當爬了幾步時,後面突然有「沙沙」的聲響,轉過頭去,一片漆黑,什麼也沒看到,但我總覺得後面有人跟著走似的。五哥雖說過「心中無邪不怕鬼。」可是在那種情況下心裏仍然忐忑不安。有一次,當我望進寮內時,嚇了一大跳,那不正是屋子著火了嗎?趕快加緊四肢的移動,此時心跳得很厲害,頭上的冷汗泉湧著,一口氣爬到水缸邊,汲了一桶水,拖到屋裏拿起來正要向火源潑去時,才發現除了煤油燈亮著外,房子依然如故。這時才鬆了一口氣。

躺在牀上,翻來覆去一直睡不著覺。悄悄地把房門開了一個小縫,不時從縫口瞧出去,期望五哥能夠回家來。

挨打 五哥就這樣,消息杳然了。每天從日出等到日落,但我所等到的仍然是個「寂寞」。

有一個早上,當憂心如焚時,故鄉前面的那條小路,又出現了一團人影。我像迷路的船舶看到了燈塔。我歡呼著,大叫著:「五哥!五哥!」然而,他不是五哥,而是四哥。他告訴我,五哥不能來,生病了,病得很厲害,所以由四哥代替,來與我作伴。他吩咐我一切都得聽他的。否則,他要獨自回去,讓我自己留在田間。

有一個很冷很冷的早晨,四哥荷著鋤頭下田去挖地瓜。我則坐在小板凳上切菜餵鵝。寒風一陣一陣襲過來,雖然把長衫裹住了兩腳,但仍然無法禦寒。手抖著,牙齒互相碰著。忽然南田傳來一位老農的喊聲:「喂!跛腳!鵝群在偷吃青菜了!」我裝著沒聽見。他又喊了:「喂!跛腳!你眼睛瞎了嗎?」此時,四哥也開腔了:「趕快去把鵝群趕走!」我想:天氣這麼冷,我的行動又不方便。雙腳裂痕斑斑,每爬一步就痛楚一下。尤其爬在草尖上,草尖刺進裂縫裏,不但流血,甚至尿也會流出來。所以,我裝聾作啞,坐著繼續切我的菜。四哥火了,他氣急敗壞地跑過來,抽出一枝掃把上的竹子,不分青紅皂白地猛抽起來。竹子像雨滴般地落在我的頭上、手上、背上、臉上、肩上。上半身無一處沒有被鞭到。悲痛穿入我的心坎。然而我強忍著抽泣,直到他自己去趕走鵝群,我才掉下了眼淚。我恨!恨我的殘缺,恨四哥的殘忍,更恨那群天殺的鵝子。

與五哥生活了二年,從不曾受他的責罵,想不到四哥一來,就這樣對待我。想到此淚水更是氾濫了。我站了起來,想回到那陌生的家,投入老母親的懷抱痛哭。那時,北風正呼呼地颳著,地面舖著一層厚厚的白霜。我向故鄉那邊爬去,眼淚不斷的流著。手上、腳上,都因裂痕太多,流膿、流血而痛苦難堪。要爬屢因衣服太長而被絆倒。要站起來走,又因上身太重,腳上的傷痕太多支持不住。然而為了回家,我憑著一股勇氣,不怕流血,不怕寒冷,將下截衣服捲起來。爬一會,走一會。經過千辛萬苦後,終於回到了故鄉前面的那排樹林。忽然,一隻大怪物蹲在籬笆外。我擦乾眼淚後,才看清是一隻狗。我平常就與狗無緣,對村口這幾戶人家所養的狗更怕。因為牠們都非常兇猛,經常咬傷人畜,所以我停住了「腳步」,看牠那兩顆雪亮的眼睛也不轉地瞪著我,回家的夢驚醒了。我不得不轉過頭,帶著惆悵的心,一步,一步地再爬回草寮。

當我爬回草寮時,四哥正橫躺在牀上。我想,他一定是很傷心,很難過的。因為人生氣時往往是無理智、殘忍的。而等到氣消時,也往往是後悔、懊惱不已的。

我又孤獨了

四哥本來就只是暫時來代替五哥的,而且他對這種艱苦的田野生活也不感興趣,所以來了不久又回去了。因此,我又過著寂寞、孤獨、艱辛的生活。

當那生活重擔--撿花生、撿地瓜、撿田螺、撿乾柴等等工作,落在一個用爬的孩子的身上時,我幾乎嚷出了眼淚。上天是公平的嗎?祂要我怎麼去背籃子撿拾來渡日呢?然而為了活下去,為了不願讓人家恥笑我「不能」的尊嚴,我咬緊牙關,握緊拳頭,承受了這種種的挑戰。

撿地瓜

本來和五哥住的時候,我從來沒有為背籃子煩惱過,因為都是由五哥背的。然而,現在五哥回去養病,四哥也不來了。我仍然要生存,仍然要靠撿拾渡日,所以我不得不自己背籃子。我不能和常人一樣站立走路,也不能用手拎著籃子,那麼要叫我如何背呢?但總得想個辦法來呀!於是每逢農人採收花生的時候,我就將小籃子吊在脖子上,然後爬著去撿花生,撿完了再吊著爬回來。

有一個下午,我發現東田有一群農夫在那裏割甘薯籐。我爬回寮裏,找出一個盛地瓜的大籃子。本來我想和撿花生時那樣吊在脖子上,但籃子太大了,吊在脖子上會碰地,根本無法行動,揹也不能,吊也不能,最後只好用拖的。就是把籃子托在手上,暫時站起來,用力向前拋去,然後爬去拾起來再拋。如此反覆在拋拋爬爬、爬爬拋拋一直到目的地為止。

撿地瓜,大家都荷著鋤頭去,但我不能,最多只能「咬」一把短刀去。我大部份都找一些別人沒有看到的撿。只要不怕胼手胝足,每天撿個籃子地瓜也是不難的。

這天。我一直努力的找著,撿拾,過了不久,籃子全滿了。要回家時,因為滿籃地瓜,無法再用拋的了。所以我只得在田野尋找一些地瓜籐或茅草繫緊地瓜,然後綁住籃子的兩邊,做成一個圈套,隨後像牛一樣地將地瓜一步一步含辛茹苦的拖回家。說是很容易的,但事實上做起來卻艱難萬分。記得當時,摔過來摔過去,有時繩子斷了,有時籃子翻了,每次到家,可說是筋疲力盡,遍體鱗傷。

撿地瓜回去後,還要煮飯,養雞鴨。如果天氣太冷,還要到稻田裏搜稻草塞在蓆子做窩,以禦寒霜。

孔子說:「吾少也賤!故多能鄙事。」雖像我殘缺至此,也做過許許多多的粗活。例如:撿花生、撿地瓜、撿田螺、撿燃料、種菜、種瓜、捕魚、捕鳥、捕青蛙、汲水……。對了,汲水這事在別人來說是一件很簡單工作,但在一個只能用爬的我來說卻是一件非常繁重非常艱難的工作。

有一天,當我發現缸裏沒有水的時候,很是擔憂:「要叫我怎麼辦呢?會是一般人說的:『破腳破相,不能挑葱也不能算帳』吧?」但這煩惱一閃就過去了,因為我記得一句話:「天下無難事,只怕有心人。」所以,我樂觀的接受了這個考驗。在百般的嘗試後,我想出了一個辦法,就是用麻繩綁住鉛桶的兩耳,做成一個圈。然後把它套進頭去,吊在脖子上。這雖然和撿花生、撿地瓜,都有相似的地方,但這種痛苦卻遠超過它們好幾倍,因為當我爬著去汲水時,每爬一步,鉛桶就擺動一下。兩隻手常會碰到鉛桶而發疼,而且鉛桶一擺動,繩子就跟著動,猶如鋸子一般,來回鋸著我的脖子。往往在汲過幾桶後,脖子就開始脫皮。厲害的時候,血還沿著繩子流下來,其苦實非言語所能形容的。但我並不害怕也不傷心,反而快樂。因為我能夠和常人一樣「汲水」了,雖然一般人用「挑的」,我是用「掛的」,但效果一樣。他人能把水缸注滿,我也能。這件事實,證明了「事在人為」啊!母親!您知道?您殘缺的兒子,不是弱者,更不是無能的人。喜悅之餘,不禁眼眶含滿了淚水!

抓金龜子

每當所有的地瓜、花生,都收穫完了,我就吃著過去所儲存下來的地瓜簽。有空時也帶著小籃子到田野裏去找地瓜秧(自然長成的零星地瓜),那時我在屋旁種了數棵絲瓜和南瓜,而且還在溝邊開墾了一小塊土地來種葱、種空心菜和茄子,以及一些比較容易生長的蔬菜。沒有菜時,我就到溝裏捕小魚,或到水田裏來捉水鴨挖泥鰍。每當下了一陣大雨後,我就吊著小茶壺去撿鴨母螺子(小螺子),有蝗蟲的季節,我會拿著網,放在乾涸的小田溝,然後從頭開始,朝著網那邊爬去。蝗蟲見了我就往前飛,加上風力。牠們就一一栽到網裏去,每次拿起網來,裏面都是塞滿著許許多多的蝗蟲,將牠們的翅膀取下來。放進油鍋裏炸,真是香甜可口,比金龜子還要好吃。談到金龜子,便使我想起那個難忘的日子。

是一個納悶的早晨,我帶著一個酒瓶,沿著溝岸到一片田青樹抓金龜子。因為牠們都停在田青樹梢,我抓不到。所以每次都要將樹枝攀下來,每每把人家的田青樹折斷了。當我抓到將近一瓶時,田的主人來了。他氣沖沖的抓住我的手,叱道:「你是誰的孩子?快說!」我嚇得魂不附體,一句話也講不出來。他指著那片被我扳斷的田青樹說:「你看!田青莖都被你折斷了。非要你賠償不可。」他再度逼我講出爸爸的名字來。然後拉著我說:「跟我回去見你們的村長!」我著急了,急得幾乎哭出來,馬上伏地向他叩頭求饒:「伯伯!請原諒我吧!因為我是靠撿拾及捕野生來過活的。」「什麼?為了自己的生活就可以把他人的作物糟蹋嗎?」我望著生氣的他直發抖,百般的要求他「原諒」,再三的保證:「下次不敢了。」最後他走過去,把那些傾倒的田青樹扶正,憐惜地摸摸那些折斷的樹幹,尚有餘恨的說:「下次要是再這樣,我就不饒你了。」從此以後,我再也不敢去抓金龜子來佐餐了。

颱風

田間的生活,雖係寂寞、孤獨、艱苦、拮据;時常要和天爭、命爭。要接受風吹雨打,嚴寒飢餓的考驗、折磨。甚至還要克服天殘,以血與汗來果腹充飢。但是我樂觀奮鬥,將所有的障礙、阻力一一克服了。所以我的家人認為,我可以這樣度過一生了,那裏知道第三年的夏天,來了一次颱風,把我的生活轉向了。

有一天,氣候突然變壞了。天上烏雲密佈,細雨飄飄,雞群一直無意入巢休息,聽說這是颱風來臨的前奏。我趕快用大繩子將茅屋繫在旁邊的鳳凰木上。並且把雞鴨關好。入夜不久,風愈吹愈大,屋頂上的茅草,咻咻作響。我想:「今夜,一定是颱風之夜。」立刻起來找打火石點燈,然而那裏點得著呢,風一來便吹熄了。屋前的樹木開始動搖了,屋子上也開始吱吱作響,躺在牀上一直擔心著。突然,寮頂的茅草被翻掉了一撮,雨水從上面飄進來,我抱著被單捲縮在沒有雨水的一隅。狂風怒號,真是驚心動魄,忽然又一巨響,雞群拼命的叫著。我想一定是雞舍蓋掀掉了。怎麼辦?我急了,平常為了使牠們能夠繁殖,連蛋都捨不得吃,如今一大群的雞鴨鵝將要失散了,怎麼辦呢?下了牀,往門縫看去,外面正颳著令人驚心的強風,我只好又縮回屋角來,又一陣巨風來。屋頂上的茅草又被掀掉了一大半。陣陣強風吹進來,搖撼著草寮。我坐在牀上,就像坐搖籃裏。我緊張、害怕。冷風夾著雨水灌進來,我全身發抖著。天啊!難道我所吃的苦還不夠嗎?為什麼要不斷地摧殘我呢?不覺唏噓淚下。一度傷心過後,我鎮定了許多。雖然外面倒塌聲頻頻傳來,但我卻反常的鎮靜。一陣大風吹來,把我的屋頂完全掀落了,雨從上面沖下來。我抱著被單鑽進牀底下,想避避雨。那知牀下也濕了一大片。不得已只好將一件舊蓑衣拿來頂在頭上,依偎在較牢的那片牆壁,也不知搏鬥了多少個時辰。風漸漸停了,然而這種停息只是短暫的。未等我把屋頂綁牢在樹幹,又開始颳了,而這次的風向不同了,雨量也多了。地濕得連站腳的地力都沒有。狂風暴雨,越來越急,我躲在屋簷下的樹幹旁。水嘩啦嘩啦地流過我跪的地方,沖著我的大腿。冰冷得使我的牙齒不斷地互碰著,肚子也餓了,但爐子已被雨水浸濕,連土都溶化了。屋後的排水溝,水勢洶湧。我在微弱的曙光下,看到小雞被水沖走了。雨一陣比一陣大,溝水排不出去。水開始上漲,當漲到我的胯下時,我不敢再站在屋簷下了,爬到屋頂上去。照樣用蓑衣頂在頭上,看著水勢我心寒了,突然有一隻老鼠游過來,被我用一枝樹枝打沉了。這屋頂擠滿了一些小動物,如蟋蟀、蟑螂、蛤蟆、小蟲等等。一見牠們我就毛骨悚然。不一會兒,屋蓋浮上來了,而且還隨著水波擺動,要不是昨夜把它繫在樹幹上,早就被水漂走了。

天亮了,望著四周,白茫茫的一片,令人擔心。雨仍然下著,水勢滔滔,把所有的農作物都淹沒了。田野變成汪洋,一切生物都在洪水的威力下屈服了。因為屋頂會漂來漂去,使得我頭暈目眩。因此我攀著樹,爬了上去,坐在樹幹相交處。雨繼續不斷的下著,不久傾斜的牆壁不支了,拍啦一聲躺了下去。一些攀附其上的雞群,全部落進水中。牠們用翅膀掙扎著,最後一隻隻被洪水給沖走了,水不斷地上漲著,最後連我所坐的樹幹也浸水了。怎麼辦?再上去就是較細的樹幹了,會不會被我攀斷了呢?望著腳下的洪水,我驚惶失措的大喊大叫。然而天地悠悠、汪洋似的田野,就是喊啞了嗓子,叫破了喉嚨,也不會有人聽到的。我想這次是死定了。即使不被洪水淹死,也會被餓死的。但千萬沒想到就在絕望無助的時候,奇蹟似的事情出現了。五哥及爸爸由西邊駕著一片木板(脫穀機底下的大木板)搖搖晃晃而來,我大哭大叫著。不知怎的,當父兄趕到時,我竟抽泣得連講話的力氣都沒有了,爸爸含著熱淚把我從樹上抱到木板上,五哥掏出預藏的一些乾糧給我吃。

那天下午,雨漸漸少了,傍晚太陽也微露光芒。洪水由排水溝逐漸地排出去,爸爸及五哥到處去找尋迷失的雞鴨,水退得差不多了,爸爸就叫五哥先揹我回家,他要暫時留在那裏抓畜牲,起先我不肯,吵著要和他一起回去,他說:「乖!你讓五哥揹回去,我雞子抓完就跟著回家。」爸爸把我抱起來,讓我趴在五哥的背上說:「趕快回去,否則天黑了就看不到路啦。」我們不敢違背爸爸的意思,涉水往家鄉的那邊邁進。

五哥撿了一根黃麻莖,要我插在前面試深淺。他則一步一步涉水向前走去。回顧那居住了三年的草廬,正塌在洪水中,一片淒楚,滿目悲愴……突然間,五哥跌倒了,他被我壓著,掙扎了好多次才站了起來。走了幾步後,又跌進深溝裏。這次,我滑落水中,雙手亂拍著,連吃幾口水,五哥才把我抱上岸來,連續又跌了好幾跤,每次爬起來,五哥的腳上都會受傷或淤血。但為了回家,只有咬緊牙關繼續前進。走到半路,問題來了,橫在前面的是一條水勢滔滔的排水溝,經常這裏有一座小橋,但因水大早已被淹沒了。眼見天越來越黑,再不回去,看不到清草,怎麼能夠回家呢?因此五哥叫我抱緊點,他要試著泅過去,我不敢怠慢,雙手束緊他的脖子。「預備去!」他用力一衝,準備衝到對岸去,那知水勢甚強,一下子就把我們沖走了。他猛力往水裏一鑽,猛不及防,水鑽進我的鼻孔裏,使我頭昏目眩。他掙扎著將頭抬起來,看他那種痛苦的樣子,覺得實在不忍心,因此,我將手一鬆,放開了五哥。忽然聽到五哥喊:「快抓住!快抓住!」然而來不及了,洪水已經把我沖走了。五哥見情形不妙,不顧一切的地順水泅過來,在水波上抓住了我的右手,將我強拉到他的肩上,在無數次地掙扎冒險、衝擊之下,五哥僥倖地揪到對岸的茅草,終於將我送上岸邊。

回家時,天已黑了。家門緊閉著,當母親提著煤油燈出來,一見到我們時,手中的煤油燈往地上一摔,把我們擁得緊緊的,我們悲慟欲絕,個個痛哭失聲。許久許久,媽才去拿衣服來給我們換,並且替五哥擦拭腳上的血跡與泥巴,最後還發誓:「今後!無論如何,再也不讓你們去過那種非人的生活了。」

就這樣,我告別了三年的「魯賓遜式的生涯」。

難忘的往事

回家後,我天天幫著母親做事。幫她煮飯、洗衣服,以及照顧弟妹們。偶而,我也跟二姊或四哥去放牛或割牧草。她們很不喜歡我去,因為經常有人會在我的後面指指點點,評論是非。有一次,二姊聽到一群婦女評論我說:「他的腳會這樣一定是他前世為非作歹,罪惡滿貫才會如此。」有的說:「一定是他的父母壞德行,才會生這種破相的人。」當時二姊氣得哭回家,說再也不跟我走在一起了,因為她們受不了這種輕視、侮辱,然而我總不能老是守在母親的身旁呀。所以,有一天,我獨自爬出門去,那時有許多小孩跟在我的後面。等到我爬出村子時,那群小孩子就用一條繩子橫在前面,不許我爬過去,我不管他們,硬穿過繩子。他們一看到我沒有聽從他們的話,就合攏來,將我圍起來,並用繩子來綑我。我說:「我要生氣了喔!」大家笑了,齊聲說:「跛腳猴,誰怕你生氣。」有一位捏我一把說:「你生氣我也不怕,你追不上我。」我說:「你們別以眾欺寡好不好?」有個叫「生毛肚」的小孩挺身過來說:「那我們兩個吧?我一手讓你好了。」我忍不住了,便向他衝去,他們一齊幫著他,將我抱住,然後打我的頭,打我的臉,打我的胸部,打我的背部。突然見到地上有一塊瓦片,因此我掙脫了他們,拾起那塊瓦片,向一位叫「阿勝」的臉甩過去,結果他慘叫一聲,雙手掩住眼睛,我看到鮮血從他的手指間流出來。那群小孩一窩蜂地跑到「阿勝」家去告訴他的母親,我趁大家不注意的時候,爬到一間廁所裏藏起來。但當我正為那些血跡發抖時,突然聽到有人敲門,我嚇得幾乎要衝到毛坑去。外面的人開腔了:「跛腳!你別躲,快出來,否則要用火把你燒死。」不得已,只好走出來。她拉著我生氣的說:「你把阿勝打得頭破血流,看你要怎麼辦?跛腳獨蹄還會打人。」我嚇得臉色發白。她半拉半拖地將我拖到家,向我母親告狀:「妳這孩子,用瓦片把阿勝的眼睛打出來了,看要怎麼辦?」媽媽過去看看阿勝的眼睛,見到他手上的鮮血很著急的說:「妳趕快送他去醫院,一切費用由我們負擔……」她說:「這孩子應該教訓教訓,這次好在打到我們的孩子,要是打到別人的,不被揍死才怪!」母親抽出一枝掃把上的竹子,向我屁股猛抽著,然後再把我吊起來鞭打。唉!真不孝,竟讓母親生氣到這種地步。她從來不曾吊著孩子打的,這次是破天荒第一遭。我流下了淚水。她罵我:「都已快十歲了,還不知好歹。」後來嬸嬸來了,才把我放下來。母親指著我罵道:「滾出去!永遠不要再回來!」我哭了,母親不要我了!別人遺棄我還不要緊,母親不要我,叫我怎能忍受?怎能活下去?啊!我也太不爭氣了,不但沒有帶給父母快樂,反而增加他們的悲傷。想到此,我真的爬出去了。我爬過一間廁所,再越過一條小道,來到豬圈旁的草堆下。在那裏,我一直反覆地想著母親的話,「滾出去,永遠不要再回來!」不要回家,那要我去那裏呢?媽為什麼也不瞭解我呢?難道被人家打死了,都不能反抗嗎?於是我叉想起了田間,那裏是那麼和平、安寧。那邊的水車,太陽、風、雨、山影、田埂、雞鴨、鵝群,每樣呢,都是那麼令人懷念。再去吧?再去過那雖艱苦卻甜蜜的野居生活吧?想著想著,我竟蜷在草堆下睡著了。忽然我被一陣抽泣聲吵醒,張眼一看,正是母親在流淚。我在作夢吧?她說:「我兒!我錯打你了……。」她悲傷得幾乎接不下去。「當你走後,阿興告訴我,你受辱的經過,而且阿勝他根本就沒有什麼大傷,只不過是眉毛上破點皮而已。」說完,母親蹲下來,將我背了回去。

爬向學校

一個夏日的黃昏,當我在爐前幫媽媽燒飯時,爸爸帶了一個老師進來。父親指著我的腳說:「腳這個樣子,走路都得用爬的,怎麼有可能去上學呢?」接著又說:「要是學校肯讓我們寄宿的話,也就是說……。」那位男老師未等爸爸解釋完畢,就搖搖頭說:「像這樣,要讀書實在也沒有辦法。」說完就帶著幾位學生走了。我低下頭,看看彎曲的雙腳,想到將來的前途,我掉淚了。淚眼看著模糊的火焰,勇敢地不斷地往上衝,爐中的火光漸漸把我的眼淚蒸乾了。我收回了視線,握緊拳頭,咬緊牙根,在火的面前,向命運挑戰,我心吶喊著:「我要上學!我要唸書!我要和常人一樣天天去學校。」

正好有一天,是鄰居阿興他們的登校日。他問我要不要去學校玩,如要,他要揹我去。那時我毫不加思索的回答:「要!」並且立即爬回家換一套較新的衣服。於是,阿興兄真的背我去學校。正當朝會時,有一位吳麗卿老師走過來,她問我叫什麼名字?喜不喜歡讀書?我一一告訴她。她一直誇讚我聰明,就臨時在黑板上畫了五個注音符號給我唸,其實這太容易了,當她教過一遍時,我已經全會了。她又加了十個注音符號,仍然一教就會。想不到在短短的三十分鐘內我竟然學會了所有的國音字母。她更驚奇了,她說:「你真是個了不起的奇才,只要你好好地努力,將來一定可以出人頭地的。」她並且告訴我:「今天學期開始,就來註冊好嗎?」我點點頭。

那個入學的日子終於來臨了,我鼓起勇氣,忍著爬的艱苦,爬的不名譽,爬的難堪,以及爬所帶來的揶揄。抱著一顆興奮的心,毅然決然地爬進學校之門,去揭開我那艱鉅而漫長的求學生涯。

當時和我一同上學的有石崑、歐陽、阿興、李可、堂兄弟及表哥等。他們常常輪流背著我去上學、回家。然而天下事變化莫測,有些大人開始講話了。有的說:背他會背壞了身體;有的說背他會被傳染成跛腳。所以不許他們的兒子跟我在一起。因此,我必須獨立自主,勇於奮鬥,將書本用包巾包著,然後綁在腰際,沿著人少的道路爬去上學,每次遇到生人,我就暫時站起來,等他們那些奇異的眼光消失了,才再趴著繼續爬。當時,幫忙我最多的,要算是石崑了。他常瞞著家人來替我拿書包及踢去前面的碎石、硬物,讓我方便爬行。

爬的滋味,實非大家所能想像得到的。在一般的天氣裏還無所謂,如若遇到大熱天,路上沙粒如火球,爬在上面,手腳都起皰脫皮。遇到下雨天,泥濘滿地,爬在上面,濺滿一身的污泥,也真苦死人。可是,為了學業,為了前途,唯有不顧一切的往前爬了。 學車前後

人在困苦之際,總會千方百計的尋求解脫或幸運的。每當我把書包綁在腰間,爬著上烤下煎或泥濘滿地的路去上學時,總是幻想著:要是我能和正常人一樣有兩腳可以走路,或是有一輛汽車,或自行車坐,該多麼好呢?但,事實是不可能的,我家窮,有時三餐連地瓜簽都吃不到。那有能力買車呢?至於要有兩隻腳,那更不可能了,有時想想這「天生的不平等!」真令人嘆息。可是我並不能因爬的難受,爬的「不體面」而放棄求學。因為一旦離開了求學,前途更不堪設想了,因此,不管天寒地凍,或炎日當空,天天咬緊牙關,爬著去上學。遇有狂風暴雨時,母親會放下她的工作,從老遠的家來背我回去,每次我都堅持不讓她背,但最後總是為她的眼淚所屈。伏在老母背上,跋涉在雨中,往往悲從中來,就抱緊她的頸子,暗自掉淚。

有一天,我竟不知不覺地要求爸爸為我買一輛自行車。想不到為了這句話,幾乎使我哭了出來,因為剛好被叔母聽到了。她帶著嘲笑的口氣說:「你怎麼騎?人家好手好腳的都不會騎了,你跛腳獨蹄的,用什麼去騎呢?」在場的人都笑了。爸爸或許見到我可憐兮兮的窘態,或許為了滿足我的心願,他認真的說:「只要你能得到全班第一名,我就買一部給你。」

那是一個冬日的黃昏,從爸爸到鎮上買車時起,我就等候在家,不敢外出一步。想著,爸爸到鎮上了……他回來了……在途中走了……我跨上車了……我摔下來了……像大家所說的「跛腳獨蹄不能騎車子。」但,我不信。記得有一天,媽媽同一群人閒談,聊到我時,說我如果要當乞丐也不能背「嘉誌」(盛菜用的草袋),我聽完此句後,馬上爬進廚房裏,找一個「嘉誌」放在背上,用一手捺著,然後「背」到母親那兒去……想著想著,忽然弟妹們大聲嚷著:「爸爸買車回來了。」我衝了出去,爸爸果真為我買一部自行車。我喊了起來!摸摸它的兩輪,雖然這輪胎是用大的舊輪胎接的,骨架也是舊的,但我覺得它好美好美,因為它就要變成我的「腳」了。叔母走過來說:「來來!騎騎看!」她把我抱上車去,並且幫我扶著,推著。唉!我的腳太短了,連這二十吋不到的小車都夠不上。大家看到我那隻彎曲的腳垂在半空搖擺,沒有一個不搖頭的。叔母更是神氣活現的說:「早就說過了,不能騎就是不能騎,你爸爸有錢開無路,才替你買這……」我臉部熱得燙人,心也跳得很厲害。但我仍然相信,只要我勤加練習必定可以騎它的!

自此,四哥及五哥一放牛或割牛草回家,就幫我推車子,教我如何持手架梯。有時,在路上遇到一些「觀眾」,他們便竊竊私語。什麼「學一輩子也不會囉。」「沒有腳也想騎車,不摔死才怪囉。」等等洩氣話。但不管他們如何批評,我們兄弟絕不因此而灰心氣餒,摔過一次又一次,有時把皮膚擦破,有時把腕骨脫臼,甚至不小心衝進池塘裏,在臭水溝內喝幾口髒水,把全身弄得髒兮兮的,引得所有大小「觀眾」拍手叫好。但,那股傻勁,那股興奮刻不消沉。跌倒了,爬起來!彈去污泥帶著微笑,仍然繼續前進。

寒假快結束了,但我的希望還無法實現,雖然已經能熟練手架梯,可是左腳一點也夠不上,右腳雖勉強可以踏到踏板,但要等它自動轉上來,往往要「被迫」摔下來。然而,在哥哥們的苦心教導下,在數不盡的「摔倒」下,奇蹟出現了!當四哥把後面的「齒輪」釘死後,踏板跟著車輪轉,再也不愁踏板「一去不返」了。終於我學會了騎車。

開學那天,我騎著它,馳騁在馬路上,往日的「爬行」自此得到解脫。

有車之煩惱

當我學會騎車,以為不必爬行,不必攀人肩頭,不必逃避人們的輕視,一切悲痛好像將可完全消除了。那知命運之神不斷地作弄我,折磨我,一波未平一波又起。

因為在鄉下,車子很少,尤其像我那部那麼矮小的,可說沒有,而且野孩子們看我好欺侮,根本就不把「所有權」視為我的。我一把車子放定,他們就圍過去,玩弄著。有的玩手架梯,有的弄車輪,甚至還偷偷地推去學騎。每當放學時,不是被玩壞了鏈條,就是輪胎破了,都要我推著或扛著回去挨罵:「一個人照顧一輛車子,還照顧不好,壞了活該。」我恨,恨透了那些小毛頭,下次再這樣我就要跟他們拼了。然而,我怎能拼過他們呢?有一次,當我放定,正要跪著走進教室時,一個高我三年的學生,偷偷地想把我的車子騎去。我轉身過來,狠狠地將他推一把,他差點跌下來,很不高興的說:「一輛鏽車子,有啥了不起。」順手便把車子一推,讓它「拍」一聲倒下去,我想揍他時,他跑了。但等我再要進教室,他又來了。正想騎去時,我再跛過去。他把車子再往地上一推,又跑了。如此幾次,我氣得幾乎發狂。但莫奈他何,只有發誓:好吧!讓你欺侮吧!總有一天,我一定要比你強的。

還有一次,一群小孩子圍過來,假藉幫我推車的名義,故意將車子推得很快,然後大家攀上車,使我跌下來。家人常常責備我不保管好。像這樣,要叫我如何保管呢?追他們追不上,又不敢報告老師。唯有堅忍一切,暗自神傷。後來,我把車子推進教室裏,使它和後面的掃帚為伍。同班同學比較客氣,但下課時,仍然有人喜歡在我的車上坐一坐,踏一踏,不是我吝嗇不給同學玩,因為他們玩,經常把它弄壞了。一壞,我不但得用爬的回家,身邊還帶個累贅。有些人還說:「神氣什麼!一輛爛車子,值多少錢。」他們那裏曉得,它!爛車子就是我的腳,弄壞了它,就等於弄斷了我的腳。

鬥牛記

我唸二年級時,家中正好養著一隻老母牛,所以每當放學後,我就同阿興去放牛。那隻牛是一頭很馴良的畜牲,每當要牽牠出去時,我說「蹲下」牠就蹲下來,讓我爬到牠身上,叫牠「起來!」牠就起來。到河畔,我把牛繩綁在牠的兩角上,讓牠自由自在的去啃青草,自身坐在河岸上,抽出書和籐條來唸著、寫著。當時,那枝籐條被我寫得頭都快沒了。如果大熱天,我則與同伴到溪裏去玩水,摸螃蟹。回家時,也是一樣騎在牠的背上。可惜不久牠被賣了。

老母牛賣掉後,爸爸又買了一頭水牛。身體高大,但是很瘦,脾氣也壞得嚇人,不到三天便把牛欄弄倒了。爸打牠,怪可憐的牠不能講理由,只有默默地挨打。打完後,繼續耕田,不耕時再打。那枝籐條打斷了。二哥用鐵絲綁緊,有時鐵絲刺破牛皮,血珠不斷流出來。看牠不作聲,只望著地面,真是可憐極了。

有一天,我牽牠去吃草,想騎時,牠像野馬似的亂跑亂跳,簡直嚇死人。因此我不敢騎牠了,只好把牛繩綁在手上或用嘴咬緊,爬著跟牠出去。

有一個黃昏,我跟著牠從田野裏回來。當我們走到村中的池塘時,牠「哞」的叫了一聲,正在湖中浸水的牛也「哞」了一聲。這聲音是輕視?挑戰?不服氣?正想著,池裏的那隻牛準備上岸來,未等牠上岸,我們那條牛已經衝過去了!我咬住牛繩的牙齒幾乎被拔掉,鮮血湧了出來。兩頭牛開始打架了。牠們由池畔慢慢地打到池中去。可憐的牛,埋在水裏,只剩下兩個頭浮在水面上。眼睛發紅,角對角,頭碰頭,勢均力敵。一隻刺過去,一隻鈎過來。我心慌意亂,但又無法使牠們分開。牠們越打越猛,互不相讓,從池畔打到池中,再由池中打到池畔,雙方主人都來了,站在池畔看熱鬧的農夫也多了。有一回合,我們的牛向對方的肚皮猛刺去,牠就用角觝開,這一觝到我們牛的眼睛,糟糕!牠的眼睛一定不中用了。當時,真希望能飛過去,將那隻牛角折斷。過了一會兒,他人的牛頭部、腹部都在流血,我們的牛眼下也有血跡。哥哥跑到牛的身旁,用棍子想把牠們解開,可是牠們有敵無我似的作殊死戰,每隻都張口喘氣,愈鬥愈兇,血痕愈來愈多。兩方主人都拿著鈎、棍在岸上窮著急。有一度,大哥與鄰人各執一把鈎子,同時鈎住每隻牛的鼻旁牛繩,三哥執棍子往中間剖去,正要分開時,兩隻突然一晃,又絞在一起了。有時一隻準備跑,另一隻又追上去,兩隻互不干休。

打了約半點鐘,大人想盡了辦法,費盡了力氣,才硬把牠們拉開。上岸後,兩隻都是血漬斑斑,狼狽不堪。許多人責怪我不小心,甚至有人說:「沒有腳,也想牽牛,難怪會出事。」

鄰人的那隻牛,肚皮無一處完整的,血不斷地滴下來,我們那隻,算是僥倖,眼睛沒有暴出來,眼皮下略有創傷罷了!傷痕也較少,但也是夠可憐的。幾天都沒有力量去耕田或拉車。我埋怨牠們,為什麼不能容忍一陣「哞」呢?牠和牠不是同類嗎?既然是同類為什麼要動武相殘呢?為了表現一下「英雄好漢」鬥得「血跡斑斑」,難道也算是光榮嗎?

模範生

國小二年級的下期,有一個早晨,朝會鈴響了,同學們魚貫地在教室前面排隊,我依照往常一樣,站在窗下的椅子上,趴在窗口,眼睜睜地看著大家進操場。因為當時的農家,生活非常貧困,個個衣衫襤褸,赤腳、髒臉、一副可憐相。升旗完畢,許多同學有的在抓頭髮,咬指甲;有的出神地仰望著藍天,有的正在踢腳下的泥沙。忽然司儀一聲「立正」,臺上站著陳校長,他講了一些話後,開始頒發獎品。首先是高年級,其次是中年級,當頒發到我們低年級時,班上突然一陣騷擾,有些同學還往我這邊看來。我看到班長出去領獎,校長送給她一個很大的獎品。發完後,大家熱烈地鼓掌,我一面恭賀她,一面嫉妒她。心想:她為什麼能得到這個獎品?我就不能呢?一定是老師偏心的。其實,我那一點不如她呢?除了體育外,我每一樣都是全班之冠的。正在沉思,進教室了。當班長進來時,我勉強向她道賀。她說:「我正要恭喜你呢!」「什麼意思?」她把獎品推給我:「這是你的獎品。」我拆開一看,是一個美麗,精製的書包,書包外面,有三個大字「模範生」,我驚喜交加,這會是我的?我太高興了。許多同學都圍著我,欣賞我的書包,向我拉手道賀。自此,我不必再用包巾包書了,背著「模範生」的書包是多麼神氣呢?但我憂傷了,因為模範生,不但要學問好,品行好,舉止行動都要好,處處做人家的榜樣,我是否能夠呢?

忍與鬥

我一向是不喜歡鬧事的,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只要不欺侮得太過份,我定會忍耐再忍耐的。但是我忍耐也有限度,如果超過限度,我會不惜一切的戰鬥到底。

記得升上三年級時,由於分部的學生搬來本部唸書,所以重新編班,把女生全部編到三丙去,將男生集中在三甲,這些海邊來的同學,個個高頭大馬,個性粗暴頑強,穿著棕色的短褲,一聽說要打架,拔腿就跑。所以自從他們來後,全校被他們「併吞」了。其中有個叫黃順理的,可說是強中之強,賴著強壯的體格與六年級的叔叔,簡直是橫行全校。玩鞦韆時,他一來,沒有一個敢不「讓位」的,要是有個不知好歹,仍然還要盪的,他就雙手攀住鞦韆上的鐵鏈,叱道:「下去!」如果不溜之大吉,他下一步就把你推倒在地上。玩球時,他必定先抱著球,然後隨意指誰能玩,誰不能玩。其他人如果踢他一個球,要是不趕快逃跑,被他抓到了,嘿!必定被揍得鼻青臉腫。溜滑梯,誰也不敢擋著,否則牛脾氣一發,必定揍個半死。聽說他在家也很調皮,小的時候常常作弄他雙目失明的老祖母。叫他牽她時,時常故意把她引到溝裏去或去碰柱子。有一次還故意將洋麻莖塗上糞便再拿去請祖母幫他擦屁股,等她上當了,才哈哈大笑。

真倒楣,正好把他排和我同桌。他一來就將桌面上劃了一條深溝。說是劃分領土、領空。規定隨便侵犯人家的話,就得受處罰。有時,我忘了他的禁規,稍微伸到他的領域,「拍」一下打過來。要是他伸過來,我打他一下,板起臉孔,用手推過來:「你要打架嗎?站起來!我一手讓你。」真是不公平到極點,很想跟他拼了。可是一想到爸爸說的「忍人是德」,也就硬著頭皮容忍了。可是這種人,越姑息他,他就越蠻橫。人家讓他,他還以為人家怕他,所以便覺得人家好欺侮,便瞧不起人。每次下課,就把我的車子騎跑,一聽到鐘聲,高興時就放回原位,不高興時,就把車子一丟,獨自跑回教室。如果說他幾句,他就捲起衣袖,握緊拳頭。有時同學們看不過去,勸我去報告老師。可是,我不敢,因為老師曾說:「銅板沒有兩個不會響。」因此只好忍氣吞聲受其侮辱,他愈來愈不像話了。考試時,非給他看不可,甚至不會寫,還得寫給他抄。否則,那副嘴臉,的確難看極了。

有一天,老師突然宣佈明天下午要上體育課,遠地的同學要帶便當來。一聽這話,大家都雀躍三尺,欣喜若狂。因為帶便當可以吃米飯,可以吃好點的菜。然而,我擔心了,家裏生活那麼貧困,都是啃地瓜簽與蘿蔔乾,被人看見了怎麼好意思呢?不帶又不行,因此,第二天,我要求母親加點豆腐。當天下午,吃便當時,為了怕別人譏笑,所以,我獨自個兒躲到一棵樹後吃。吃不到幾口,黃鼓著肚子來了,他責問我:「喂!你昨天的考試,為什麼不讓我抄呢?」當他瞥見我飯盒裏的食物,大聲的嚷著:「來來來!大家快來看!」我急了,趕快把盒蓋蓋起來。他告訴他的同伴:「跛腳的飯盒內,都是一些像狗糞的黑地瓜簽。」我火了:「黃順理!你講話客氣一點好嗎?」「何必客氣呢?」我說:「總有一天要讓你好看的!」說時遲那時快,我口未合,他一腳踢過來,正好把我手上的便當踢翻在地上。「就現在嘛!何必等有一天。」接著又說:「我難道還怕你這跛腳猴嗎?」我忍不住了,站了起來!想和他拼個你死我活。但他的友伴把他拉走了。

看看倒在草地上的飯菜,想想過去所受的揶揄,兩行熱淚幾乎掉了下來。將地上的飯菜抓入盒內,重新蓋好,放進寫著「模範生」的書包裏。「模範生」!像這樣忍辱挨揍的模範生還有什麼出息呢?越想越氣。

然而書上告訴我們:容忍別人,總比別人容忍我來得好,暫時的忍辱,並不能損失我們的尊嚴於絲毫。我躺在樹下竟不知不覺地睡著了。醒來時,肚子感到空虛,是故想藉遊戲來忘掉飢餓。所以,我爬到滑梯上,一次又一次地滑下來,好像要把一切侮辱,飢餓消磨在滑梯上似的。素來好出風頭的黃順理也上來了,他以最快的速度滑著,好像是「天下無敵」地沾沾自喜。有一次,當我滑到中間時,他由上而下,飛快滑下來,雙腳狠狠地踏在我的頭上。我大叫一聲,幾乎暈了過去,疼痛非常。著地後,我火了,不顧一切地抱住他的兩腳,使勁一拉,讓他摔個正著。他叫了一聲,站起來。一隻手同時推過來挑釁,我怒吼著:「真的要嗎?」未等他回答,便衝過去,抓住他的兩隻後腳跟,同時猛撞他的小腹,他不支倒下去了。這時我有點怕,被老師知道了怎麼辦呢?因此,只把他撞倒就沒有繼續攻擊下去,讓他再爬起來。他起來後狂人似的大拳小拳直揮過來,我冷不及防,被他揍了好幾下。我吼著:「好吧!今天就是給你好看的日子!」說完像剛才那樣衝了過去,抓住他的後腳跟,用頭再去頂撞他的腹部。這次撞了三四下才被撞倒。當我壓著他時,我的肩頭被咬了一下,我按捺著他的喉頭,他幾乎喘不過氣來。忽然有同埋在喊:「不要打了!不要打了!」結果我「站」了起來,他趁我不注意,用一塊磚頭打過來,幸好頭一閃,只擦傷我的手臂。我狂了,不管什麼老師罵不老師罵。但他這次不敢讓我撞過去,處處提防著,我喊道:「將磚頭放下!否則我要把你揍得像你背後的那位……」。他中計了,轉過頭去看,我趁機撞了過去,一下子就把他弄倒,且敏捷地壓著他。等時機成熟時,我一手抱著他的頸子,一手抱著他的腳。然後扛起來,用力摔下去,正好剛才那塊磚頭也掉在那裏,所以,我故意將他的身子摔到磚頭上。一次又一次,猶如他欺侮我一樣,越摔越厲害,首先他只有掙扎,後來身子一落地就「阿娘呀!」的叫著。差不多摔了十幾下,他不再逞強了。我咬牙切齒的問:「以後還敢不敢欺侮人?」他閉嘴不說,再抱起來一摔:「以後敢不?」不說,再摔。最後他痛苦的說:「不敢了。」我喘著氣,尚有餘恨的說:「以後再這樣,我就把你摔死。」

那次,圍著看「熱鬧」的人很多,各個面帶喜色,暗叫:「打得好!打得好!」

從此以後,黃同學乖了,我也好受多了,不但他不敢再欺負我,其他的同學也不敢再揶揄我了。

意外的勝利

升旗,晨間檢查,喝牛奶,同學笑鬧,打掃排隊,降旗,回家。平凡的日子,如水般的消失,寒假也過去,平靜的生活裏,突然掉下一片緊張的氣氛。有一天校長在臺上宣佈:「明天全縣的三年級都要抽考所唸過的科目。」此像春雷一般的劃破平靜的日子。同學們,老師們緊張得不得了,有空就補課,複習。我則優哉悠哉。因為我想分數好壞應以平時為準。平時不燒香,臨時抱佛腳會有什麼用處呢?所以李諷刺我說:「豐喜!你能考一百分嗎?怎麼這樣悠閒?」「會。」「會?我跟你打賭好嗎?」「好的!如果我沒一百分,下學年不再唸三年級了。」「真的?那如果你考一百分,我送一盒蠟筆給你。」「一言為定。」

考完了,算術,常識都沒問題。只有國文兩個空格沒把握。李問:「考得如何?」「還不錯,可能一百分。」他逐題問我,我全部對,但是有兩格填空忘了填,但我笑著說:「下學年我當然不再是三年級了;我再唸三年級幹什麼?」這時他才猛然大悟的說:「是的,升上來就是四年級了。」

發表分數那天,前兩張果然沒錯,每科都是一百分,當發表國文試卷時,老師叫第一個「鄭豐喜你出來。」他告訴我說:「你本來是沒有一百分的,但擔任評卷的老師說,你造句特別好,所以另加四分,因此才有一百分。」他指著上面的紅字給我看:「造句特佳,另加四分以資鼓勵。」底下還簽名蓋章,以示慎重。哈哈……我勝利了,這種勝利,可說是絕無僅有。所以我快樂得跳起來。

註:當時負責評卷的老師是誰?因為他沒有教過我們,所以不認識。但聽高年級的同學說,他就是那次到我家,要我上學的那位男老師。

演講比賽

雖然我是一個孤獨,寂寞的孩子,但也出過幾次風頭,得過幾次榮譽。如二年級時,有一次全縣性的國音字母測驗,我竟得了個「冠軍」。三年級的美術比賽也得了第二名。四年級,參加書法比賽雖然落選了,但演講比賽卻也得第一名。

談到演講比賽,我就一直想哭,想吼。想不到我的身體竟影響到我的演講。我永遠記得這些往事。

這天以前,我到底是怎樣背文章,怎樣準備課文,已經忘了。但我記得,演講比賽那一天,聽眾很多,所有的同學都坐在榕樹下,安靜的聆聽演說。連續講過幾個後,輪到我了。我強迫從容的上了台,裝腔作勢,口若懸河的講著,同學們為我歡呼,老師們為我喝采。成績揭曉時,冠軍自不在話下。

當我領完冠軍獎狀後,許多老師都過來向我道賀,並預祝我去口湖「一馬當先」。我實在太高興了,因為老師們都說,我可以代表學校去參加全口湖鄉的比賽。我那天幾乎全是笑著,跳著度過的。一放學,我便抱著獎品跑回家。一遍又一遍的告訴家人:「我得了冠軍,我還要去口湖參加全鄉的比賽。」家人都為我高興,媽媽更是笑得直掉眼淚。從此,我不管晨昏夜半,不管家裏學校,我一遍又一遍的背著。我向爸媽保證:「這次去,一定也要得冠軍。」我還告訴他們:「口湖如果再得了冠軍,還可以代表參加雲林縣的。那時我一定樂死了。」

那段日子可說是我「最有希望」「最美麗」的童年。我不斷的幻想著:我到了口湖,站在台上……我侃侃而談……我得了冠軍……我當場跳起來了。越想越過癮。我笑了,忘了自己的身體,也忘了自己的貧窮,好像已經走上了一條康莊大道。然而,比賽的前幾天,一聲晴天裏的霹靂把美夢震醒了。因為級任老師告訴我:「教導說你的行動不方便,學校決定由第二名的曾玲娥去!」我呆了!我的心像從空中跌到深谷,碎了,在滴血,在掙扎,我反覆的回憶那句話。一切都完了,多少個美麗的憧憬,多少個幸福的幻想破滅了。我不再有歡笑,不再有希望。整日愁眉苦臉,多殘酷的事實啊!

或許老師已察覺我的苦衷,或許老師也不贊成學校這種作為。因此他問:「你很想去參加嗎?」我立刻抬起頭來,注視著他,內心浮動著絕望中的希望。「我再跟他商量商量吧!」

有一天,老師叫我到他的宿舍:「你會背嗎?」「會的!」「背一遍給我聽聽看!」背完後,他說:「明天衣服穿整齊一點。教導同意帶你去。」聽完這句話時,高興得不得了。回到家,又回復了以往歡暢,樂觀。

比賽那一天,雞還未啼,我便睡不著了,「站」在書桌前,自說自話的演講著。媽媽看到我那種「傻勁兒」鼻酸的笑著。

到了學校,我被一位老師載到口湖鄉公所。比賽開始了。我好像是第一個上去的。當我「站」在講桌前時,有位工友拿了一把椅子讓我「墊高」。我充滿著信心,充滿著勇氣開始講了。正要開口時,突然有人問:「他是誰?」李教導說:「他不算。」當時,我一點也不知道這個意思,仍滔滔不絕地講下去。講完後,掌聲雷動,使我興奮非常。全部結束時,主辦人宣佈這次比賽的成績:「第一名:曾玲娥,第二名:xxx,第三名:xxx。」完了!我全身無力,慚愧得無地自容,真想痛哭一場。竟輸給在校的亞軍同學,連第三名也沒有,太讓人失望了,我到底失敗在那裏呢?越想越難受,這種成績,還敢硬著頭皮吵著要來。啊!怎麼對得起大家呢?

垂頭喪氣的回到學校。許多同學都問我:「你第幾名呢?」「最後是不是第一名?」叫我怎麼回答呢?多少名我也不知道,但是三名內沒我的名字就是了。最後,級任老師安慰我:「別難過!這次你應該是冠軍的。但你不算成績。因為李教導報名時是曾玲娥而非你。」哦!原來如此!怪不得我上去時會有「他是誰?」「他不算。」這兩句話。那麼,我是小丑?我是「特別來賓」?我只是上台「亮相」!上台「客串」的啊!這種打擊落在一個殘腳的人身上。不會覺得太殘酷了一點嗎?

又有一次,是五年級上學期吧?我以一篇「不可隨地吐痰」得了全校冠軍。這次前三名都是我們班上的,所以由級任老師帶隊。教導已升為校長,也陪我們去。

當我們到達鄉公所前面的樹下時,有位中年人從「辦公室」走出來看到我說:「嘿!你也來啦!你是要來展覽,還是來比賽呢?」我氣得一語不發。我旁邊的許茂告訴他:「他是來參加演講比賽的。」他半諷刺半誇獎的說:「精神還不錯嘛!腳這樣還那麼喜歡『跑』。」

比賽開始了,終於輪到了我。當司儀叫到我的名字時。我從後排的椅子跳下來。因為太矮了,所以正好「埋」在桌子裏。許多聽眾一直轉頭在找人。最後我從桌旁「鑽」出來。大家睜目伸舌,大為驚奇。當我走到臺上時,我發現窗旁也站了許多人,想不到剛才譏笑我的那位竟也雜在人群中。我不慌不忙的講完,要下臺時,掌聲不絕於耳。

比賽完畢,主辦人在臺上講了幾句講評,便拿出一張紙說:「今天比賽的結果,第一名是:鄭豐喜。第二名陳嘉義。……」我太高興了。我第一名了,我是全口湖鄉的冠軍了!此時屋內屋外所有的聽眾都為我鼓掌,諷刺我的那位也大大地拍手歡呼。冠軍!多迷人的冠軍!我將代表全鄉的兒童,參加縣的比賽。我要飛得更高,航得更遠,我要衝過重重的難關,我要爭取最後的勝利,我興奮著,我笑著,多少美麗的幻想又來到我的心上。然而正在欣喜可以再到縣裏去參加比賽時,承辦人走了過來,他和藹的拉我的手:「鄭同學!恭喜!恭喜!你的口才太好太好了,幾乎比大人還好……本來我們是應該讓你去參加縣的比賽,但你的腳不大方便,所以我們不能派你去,決定由陳嘉義同學去,你不會反對吧?」未等回答,他強調說:「陳同學也是你們班上的學生。」在旁的李校長,一直點頭,得意的說:「這個沒問題!沒問題;由我來處理好了。」在這種情況下。我還能說些什麼呢?只好低著頭,吞悶氣。冠軍,對我來說有什麼意義呢?它不但沒有帶給我快樂。反而使我悲傷,不知不覺間,淚水噙在眼眶裏,差點掉了下來。

回到家,許多人都來向我道賀後,內心就增加了一層的悲哀。當我把這「委屈」稟告父母時,媽媽流著眼淚說:「都怪媽媽不好,沒有生兩腳給你。」啊!腳!你害得我好慘啊!你太殘忍了,如果你不這樣我不知要多好啊!

有一個早上,我在路上碰到村長,他正好要去口湖鄉公所開會。一見到我。便哈哈笑的向我道賀,並且問我什麼時候要去參加縣的比賽。我把「不能去」的情形,一五一十告訴了他。他很是不平:「我替你問問看。這是口才的競賽,又不是健美大賽。為什麼腳這樣就不能參加呢?」結果,他回來告訴我:「主辦的人說:『並沒有規定殘廢就不能參加,只是鄭同學身體這樣,行動不大方便,而且他們的校長也同意讓第二名去。』他還說:『如果讓他去,別人會不會說,你們全口湖鄉是不是沒人了。否則怎麼派這種人作代表呢?』不過他的結論是:『當然啦!他已經是這次的冠軍,他有權利去參加。如果他硬要去,我們也不能強迫他,不讓他去。』……。」

從此以後,有段日子我很是悲觀。因為我想:對於一位殘缺者,說話,讀書,道德,學問,有什麼用呢?不是都會因「行動不方便」而受限制嗎?所以我恨,我怕,我……。

不久,校長到我家,請母親勸勸我不要難過。說明不讓我去,不是有意偏袒陳家。更無意輕視我們。只因我的身體不健全,怕出去鬧笑話。媽媽也沒好氣的說「做校長的,是不是和父母的心一樣呢?是不是以博愛為懷呢?既然你指定誰去,那就依你的意思去做吧!」

啊!演講,你雖帶給我欣喜,但卻也帶給我無數的沮喪。

師恩難忘

凡是任過我課的,或看過我的老師,都很關懷我,照顧我,然而這些老師之中,最使我難忘的,要算是我的四年級級任老師,李守孔先生了。

記得開學那一天,他站在講臺上第一句話便問:「班上誰的成績最好呢?」同學們都指向我說:「鄭豐喜最好,」他說:「那麼就請他當班長吧?」大家聽到這句話,都呆住了,我更是急得如熱鍋中的螞蟻。立刻「站」在椅子上羞怯的說:「老師……我……我不能。」他向我這邊走過來,當他看清了我彎曲的腳時,我以為他會改變剛才的宣佈,然而他卻堅定的說:「能的,別人能做的,你也一定能做。」於是我在他的「命令」之下,抑制害羞的心理,天天喊口令,排隊,帶班上操場……有些老師見到我「站」在操場上,往往交頭接耳的談論著。有人說我很可憐,有人說我的老師很「殘忍」「沒人性」。然而他並不會因別人的批評而改變對我的「訓練」。自修課的時候,他常叫我到黑板上去寫一些造句或解釋給同學們抄。他是知道我夠不上黑板的,但卻要我「站」在籐椅上,讓我抬著頭,舉著手艱苦的完成工作。有一天傍晚,當我正在受這種「磨練」時,被師母吳老師知道了,她站在門口呆住了,先是白他一眼,然後臉背著大家流淚了。聽說回家後,老師被她痛斥一頓,認為他沒良心,對我太過虐待。老師卻說:「讓我訓練他與一般人一樣吧。」

有一個暴風雨的晚上,媽媽冒著風雨要來背我回家,我堅決不讓她背。因為我如果扒在老母身上,較自己行走還要酸楚幾千倍,所以我任性的「跑」了。媽在後面嗚咽的喊著:「乖!別跑了,看!你的衣服都濺滿了泥濘。」「媽!沒關係!我能走,雨天地上較軟,走在上面比較不痛。」我們母子邊呼邊逐,邊應邊跑的穿過校園。

到達大榕樹時,級任老師正好撐著傘在井旁洗腳,一切情形都知道了。所以他很激動的說:「從明天起,你就搬來和我們住在一起吧!」

從此我住進了他家。在那段日子裏,他教我背四書,寫作文、記日記,功課之餘,還要我勞動。自從他知道我曾在田間養過雞,種過菜時,也就在宿舍後面闢了一個菜園,每日晨昏,在那兒鬆土、澆水、拔草。有時候,我很氣他,有些工作他都不請那些「好手好腳」的人做,偏偏要我這走路不方便的人做。後來他告訴我:「我不要存有差人一等的想法,別人能做的,你一定也要能做,就是別人不能做的,你也應該想辦法去做。」

本來他還有意要把我帶到畢業的,但只教了一年就被調走了。當這消息傳來,我們幾位同學都難過了好幾天。為什麼會突然被調走呢?他不曾告訴我們,但聽一位蘇老師說:他是為了力爭我去參加演講比賽而得罪了校長,所以被調走的。

記得他離開的那天早晨,我們八位同學很早就去他家。帶著柔腸寸斷的心情把他家的椅子、桌子、耶穌掛像,母子圖一一搬到大卡車上。

就這樣,他走了。

臨別時,師母吩咐我練習寫信,好與他們連絡。老師則要我每星期寫一篇作文,每兩個禮拜寫一封信。最後,撫撫我的頭說:「要勇往直前!不要向環境低頭,知道嗎?」我點點頭。我望著他的背影,不覺掉下了眼淚。一位如此愛我,照顧我的老師走了。以後那裏去找尋像他那麼看重我,教導我的老師呢?說良心話,大部份的人一見到像我這樣「殘疾」的人,避開都來不及了,那裏還肯給我房子住,給我飯吃,並花心血,朝夕指導我呢?

別後,他曾在給我來信中,寫著:「孔子困厄補作春秋,左丘失明始有左傳,孫子臏足乃修兵書,司馬受刑而作史記,古今中外身殘而功成者,比比皆是。願你發揮你的天賦,自強不息。」

「你有不平凡的生理,也希望你創出不平凡的事業。」這些話給我的鼓勵太大了,我將永遠把它記在心坎裏。

啊!每當想起這位恩師,就湧起數不盡的感激與懷念。

恩?怨?

他走了,聽說他所要去的地方,比這裏更偏僻,更靠近海邊,生活更苦。他走的那一天,也正是開學的日子,送走他們以後,我們趕快回教室去,遠遠我就看到班上的同學們拿著新書在叩頭(這是老師的怪癖)。來到教室門口,石崑喊聲:「報告!」老師諷刺說:「既然你們跟他那麼好!為什麼不跟他一起走?為什麼要回來呢?」這句話太傷我的心了,然而他是老師,我是學生,而且我又是遲到,只好低著頭,硬著頭皮走進去。

這位老師雖然與李老師鄰居,又是基督教徒,同是X師畢業的,但生活不同,曾經鬥過嘴,吵過架,所以他恨屋及烏,我是池魚之殃,但他越恨我,我就越努力。那段日子,我晝夜憂勤,早起晚睡,他對我吹毛求疵:叫我起來唸課文稍唸一字錯誤,就用手敲我的腦袋,我日後講話有時會結結巴巴,和這有關。因為每次站起來唸,就一直擔心他會敲我,越想越不安,所以就一直講不出話來,但又不得不唸。應該停的地方停不下來,不該停的則又不得不停。愈努力求好卻愈不如意,往往急得幾乎要哭,有時全部唸對了,他又會說:「坐下坐下,腔太重了,誰聽得懂?」有一次,我考了個滿分,他在試卷上一一寫上「屁」字。我沒有傷心,也不埋怨,只把這些當作最好的教訓,成功的階梯。越是這樣,我越是努力不休。當時,我幾乎沒有玩的時間,早上五點就到學校,晚上一定等到看不見字了才回家。回到家就在微弱的煤油燈下苦讀,直到深夜才入睡。熟睡時,如果被老鼠、貓、或狗吵醒了,我就再爬起來看書,媽媽常勸我晚上要好好休息不要唸書,但不知怎的,我一直覺得我非唸不可,一天沒有看書,心就一直難受著。

有一個下雨天,我們一群遠地的同學,準備在教室過夜,所以幾位附近的同學都回家去拿棉被來借我們。玩了一會兒,我們就開始擺桌子做牀舖,找繩子綁蚊帳,正當把蚊帳掛好後,老師撐著雨傘來了。他一踏進教室門口就叫著:「回去!回去!誰允許你們在這兒睡覺呢?發生事情誰要負責?」同學們嚇得不敢發聲,我則在煩惱「怎麼回去呢?」他接著說:「趕快把燈關掉,立刻回家!」同學們把蚊帳收拾好,把桌椅排整齊,老師走後,大家相互咋舌。一個個不聲不響地抱著書包,冒著雨回去了。

我呢?看看外面正飄著的風雨,困難來了,天黑地暗,要我一個人如果再回來,豈不是更糟糕?所以,我也只好提起勇氣冒著雨。推著車子。朝著歸途邁進。雨越下越大,天也越來越黑暗,偶而電光閃爍,使我眼花目眩。雨水濕透了我的衣裳,模糊了我的視線。路上很滑,兩旁又都是水溝,使我不敢躍上車去,只有一步一步慢慢地推著車子走。

突然間,一聲巨雷擊來,我癱瘓了,手架梯一滑,連車帶人滾到水溝去。只記得一團黑影襲過來,其後則全然不知了。

醒來時,有燈,有藥味,我在作夢嗎?我的車,我的書包呢?一位護士嚷著:「醒來了!醒來了!」於是老師走過來。當我掙扎著要講話時,他說:「你且別開口,好好地休息吧!」不久,爸爸、媽媽、哥哥及嫂嫂們都來了。媽媽抱著我一直哭著。醫生說:「還好發現得早,否則將是『火燒罟寮』--無望了。」站在一邊的師母說:「當時,我看到他冒著雨,推著車子,跪著跛回去很是可憐,就告訴王老師,他聽後便追了出去。可是天黑雨急,不見蹤影,正當王老師心急如焚,四處張望時,恰好來了一道閃光,使他看見水邊的小車子。於是不顧一切的衝下去,將奄奄一息的鄭同學送到醫院來。」

啊!多韌的命啊!在這種境遇之下,我尚能生存,莫非上蒼對我的折磨還不夠吧?每次想起這件往事,我就一直記著王老師所給我的一切。這一切到底是恩還是怨呢?

升學之煩惱

大家對於升學,除了金錢以外。可以說沒有什麼值得煩惱的。我卻不同,除了煩惱沒有錢外,還有身體上的條件。我不止一次的研究過歷年的招生簡章,不下百次的請教人家:「我能不能考初中呢?」有百分之九十九的人都會搖頭說:「身體有缺陷,尤其像你雙腳畸形,跪著走路。不能考初中。」每當聽到這種話,內心就有無窮的悲痛。不能升學,要我做什麼呢?要替嫂嫂們照顧孩子嗎?在路口賣冰棒、賣水菓,做小生意嗎?學手工藝,開金屬店嗎?這些都是我所不願意,那麼再到田間養雞鴨,放牛羊嗎?是的,養家禽家畜是我樂意的。我可以趕著牠們到青綠的河岸上,自己橫著竹竿,仰望天上的白雲,幻想著龍虎怪獸,祖父的鬍子,趙老伯的背影,二伯媽的頭,可愛的麗麗,那擔舊竹籃……直到雲彩朵朵輕飛失散。瞧著映有藍天的河水,數著河中的蝌蚪,看著田邊耕田的農人,牛背上的烏鶖,四周尋食的鷺鷥,道旁的襁褓,荷鋤的少婦。等陽光灼痛我的背時,我才看著鵝群或牛羊的脖子、肚子。數一數有沒有失落。注意牠們走過的地方是否下了蛋或生了小畜生。然而,不幸來臨了霜雪,凍斃了牠們,風雨之夜,牠們向黑暗奔去!我破產了。不!不!我不能再到田間與雞鴨為伍。那麼,我要怎麼辦呢?雖然我再求學的機會是那麼渺茫,但不到最後的關頭,我絕不放棄任何一絲的希望。一遇到比較有知識的人,我還是一次又一次地請教他們,只要被我問到有百分之一的人說:「大概可以吧!」我就渾身愉快,充滿希望地努力再努力。

畢業後的一個早晨,有位身體魁梧的高農學生,他大大方方的走進教室,目中無人的坐在老師的籐椅上,在那兒嘰哩咕嚕地蓋些「術語」,表示一下他的「了不起」。當他瞥見我說:「嘿!嘿!你也來補習嗎?你為什麼要來呢?」未等我開腔,他又接著說:「如果是要增加自己的見識則可,如果想到外面參加考試,那你就錯了。」「錯了?」「你腳這樣怎麼能考初中呢?」站在我旁邊的呂同學說:「你怎樣知道他不能考呢?」他更得意了:「如果他能考初中的話,你們可以用剪刀把我的耳朵剪掉。」聽到他的論斷,我的信心垮了。「不能考」這句話像一道高牆堵住了我的前途,我悲傷、落淚。媽媽也聽到好多人說:「不能考。」而且家裏又窮,拿不到補習費,所以她叫我停止補習而去走另外一條生路--與四哥習銲鉛桶。

市場生活

停止補習後,我就跟四哥學習銲鉛桶,工作地點是在椬梧市場裏。那個市場不大,但魚攤、肉攤、雜貨攤等等應有盡有。我們的隔壁是冰店與菜攤,對面是一對老人家的檳榔攤與雜貨店。當時我們的全部財產是兩根大鐵管,一箱工具,一座小爐子,幾瓶鹽酸及一大堆舊鉛桶。

每天早晨約三四點鐘,那些屠戶菜商就起牀殺豬運菜。當時交通未發達,買菜、運貨大部份都用牛車。記得那位牛車夫,一看到我就要我表演倒立走,隔壁那位賣菜的李老伯對我很好,經常用蘿蔔刻些人物給我。因我們是做銲鉛桶的生意,所以地上滿是鐵皮碎片,不小心,往往刺得皮破血流。有時四哥回去做農事,我就得自己煮飯,自己應付客人,自己睡覺。當時牀是用兩張椅子拼成的,睡在上面既難受,蚊子又多,真是難熬極了。

雖然母親叫我來學習銲鉛桶,但我仍然忘不了升學的事。常常在夜裏夢見:我和其他人一樣,繼續到城裏去唸書,神仙似的輕飄飄,其樂無窮。有時卻夢到被拒於校門外,我在校門口當眾大哭起來。當醒後尚會有一種惆悵,像我這種人,難道就不能上進,不能與一般人受同等的待遇嗎?難道我僅僅是個被救濟被施捨的對象嗎?

有一個星期天的早晨,當我準備妥當工具,開始銲鉛桶時,級任李老師突然出現在我的面前:「鄭豐喜!你怎麼沒有去參加課外輔導課呢?」我把「不能考」的事告訴他。他說:「不要輕易的聽信別人的話,就是真的不能考,多讀點書,對你也並無不利。」同時在金門當兵的三哥也來信說:「無論如何千萬不要放棄升學的機會。」因此,我再把這絲希望稟告父母,母親也只好再去追錢(借貸)讓我繼續去參加課外輔導課。

有教無類

自從遇到李老師後,我升學的希望又熾烈起來了。因此,我告別了數週的「學徒」生活,再度背起書包,踏進學校。老師和同學們對於我的這種「變卦」均感到遺憾,他們認為「黃金時間」已經過去了一大半,只剩下幾天就要報名考試了,還有希望錄取嗎?但我擔憂的不是錄取與不錄取的問題。而是考與不能考的問題!如果不能考,我一生就完了,如果能考,則今年不能錄取,還有明年,後年,甚至更多的來年。

報考前夕,級任老師帶我們到衛生所去身體檢查,記得那天早晨,我精神很好,路上還不斷地憧憬著考進初中後的種種。愈想愈開心,不久就到了衛生所。

我們排隊依次給醫生摸摸肚子,撥撥眼眶,抓抓耳朵,我排在隊伍的中央,不久就輪到了。當醫生看到我時說:「你不用檢查了,只有這雙腳就不及格。」這句話真像晴天的霹靂,震得我頭暈目眩,四肢無力。我呆呆地站在醫師面前,萬萬沒想到,身體檢查竟是這麼嚴格。我還以為只是裝裝腔做做樣子罷了,那裏想到竟是如此認真。「升學」的美夢破碎了,不能考,那麼我往後的日子要怎麼過呢?

當時,我失望、沮喪、頹廢、悲觀難過得抱頭大哭。後來老師開腔了:「蔡醫生!請幫幫忙吧,他已經來了,你就隨便檢查一下吧,不能考也無所謂。」

我已經記不得他是否替我檢查過,但老師量完我的身高時說:「九十四公分。」當我要填下去時,老師叫我多寫幾公分,於是我把它寫為一百公分。

投考那一天。李校長與老師一同去請示蘇本煌校長。他很誠懇的說:「身體上的缺陷沒有關係,只要成績好就行了。」聽了李校長轉告我這些話時,我拉著他的手吶喊。當時的那種興奮、欣喜、實非這枝禿筆所能形容的。我敬佩蘇校長的教育精神,也讚頌蘇校長對傷殘者的愛護,他的的確確是位「有教無類」的好校長。

金榜與金錢

自從考完試後,像等待判刑的人犯一樣,一天等過一天,日子真是難熬極了。最後,好不容易才等到放榜的日子。

那是個清新的早晨,我們一群同學都到校園裏去玩,有的騎車繞場,有的在樹下打球,有的吊在雙鐶上玩,更有同學抬著頭正在找尋樹上的知了。我坐在樹幹上做夢,有位石老師拿著一份報紙,向我這邊走來,微笑著說:「鄭豐喜!恭喜恭喜!你考取了!」我跳了起來!「真的!」他攤開報紙給我看,果真榜上有名,我錄取了!今後我將是一位堂堂正正的初中生了。全校只錄取五名,所以老師、校長、家長對於我們這五位都特別好。可是在高興之餘,一層憂鬱叉浮上心頭。我雖錄取了,但家裏是不是能供給我的費用呢?其他同學,行動方便,可以搭車通學,我不能,只能花錢寄宿異鄉,但像我這種,在異地會不會受到別人的輕視侮辱、作弄呢?食衣住行都要靠自己,是否有辦法呢?愈想困難愈多,憂愁也越多。但為了求學,為了生存。我仍握著拳頭,面帶笑容,去迎接那數不完的挫折。

媽媽本來就是一位刻苦勤儉的人。衣服破了都補了再補,吃剩下的飯也從來不忍倒掉。木桶壞了,自己修補,掃帚壞了就用稻草填補起來。篩、籮、簸箕、筷子都自己削竹片,自己做自己修理。能省的地方她儘量省,可惜人多地少,加上哥哥們都當兵去,儘管媽媽如此節儉,仍然入不敷出。所以當媽媽知道我考取初中時,先是欣喜若狂,後是肝腸寸斷,為我的學費憂傷,從此更是節衣縮食。我也趁著漫長的暑假做些小生意,如賣糖果、冰棒、氣球、木偶等兒童玩具。

當註冊來臨時,我已賺了兩百多元。媽媽再把飼養了數年的母羊賣掉,才湊足了一仟多塊,讓我帶到北港去註冊。

古屋驚魂

開學後,由於老師的介紹,我和許文慶租了一間古屋。這間古屋,聽說是清代的建築物,房東的祖宗是當代的秀才。牆角、門楣,都是畫棟雕樑,雖然很古老,很淒涼,但很闊,很清淨,是個理想的讀書環境。我們的房間正好在廂房的中央,從北門看去,就是一個殘缺的花園,一間破墟。墟裏養了幾條肥豬,花香混著豬糞臭,怪難聞的。

剛去時房東太太怕我們不敢睡,所以每夜都來陪我們。不久,許不喜歡後面的惡臭,所以搬到隔壁去住,那間可容十人的大房,就只剩下我一人,還好房東太太仍然來跟我作伴。

後來有一個星期天,她帶了一位三年級的胖子來與我同住,就在大胖子來的那個晚上。

當我熟睡時,忽然碰的一聲,將我吵醒了,睜開眼,四周靜寂,看不到任何怪物,因此再度閉上眼睛。不一會兒「轟轟」之聲由花園那邊傳來,突然又砰然一聲。接著木牀如搖籃般地搖動著,我驚慌的大叫,但卻無法叫出聲來。我在作夢嗎?不是,我正清醒著,我聽到貓叫,聽到隔壁的鐘敲了一下。常聽人家說,一點鐘左右,是鬼魂活動最厲害的時候,想到此,額前一直冒冷汗,睜大了眼睛四處張望:忽然在天花板上,看到一束下垂的長髮,我立刻用被單蒙著頭,心跳急促,汗湧如泉。想著:上面的東西會不會跳下來呢?越想越不對勁,趕快掀起被單來看看,那束頭髮還微微的動著,真嚇死人。我把身子向大胖靠去,但他卻一直滾到牀邊。當我注視那束頭髮的背面時,更可怕了,是臉!是一張很難看的臉。臉上的皮就像被燙傷的狗皮,臉上隱約又可見到一條長舌。是鬼!是一位枉死的鬼魂啦!我渾身抖著。過了一會兒,我鼓起勇氣,企圖摸索過去,扭亮電燈。突然,右腳踏入一個空洞,身體不穩,摔了下去,一時魂都給嚇跑了。

醒來時,我正趴在牀上,右腳落在沒有舖板的牀洞中,頭昏腦脹。一大早我就搖搖幌幌地去告訴房東太太。她笑著說:「可能是作夢吧?」我肯定的說不是作夢。她說:「如果你不喜歡那間的話,你可以搬到前面去。」

那天,我精神很不好,老是昏昏欲睡。中午第一節,我竟然呼呼大睡,連老師進來也不知道。老師叫我起來問:「你什麼地方不舒服嗎?」我說:「昨晚睡覺時,我受了一驚。」此語一出,哄堂大笑。下課後大眾圍過來問我:到底受什麼驚呢?我把昨夜所發生的情節一一告訴大家。有些同學說:「我不信,科學時代,那裏還有鬼呢?」有的卻說:「我相信,因為我祖父也曾見過鬼。」最後大家提議一起到古堡去看個究竟。

降旗後,我帶了十幾個同學一起到古屋去看個究竟。當我們到達古屋門口時,有位同學嚇得臉色全變了,他搖搖手說:「是這一間嗎?那你們自己進去吧!我走了!」他第一個被嚇跑了。當我們躡手躡腳的走進「鬼房」時,一股陰森森的氣息傳來,好些人都打了個寒顫。一進去,有一位同學發現一具「棺材」,使氣氛更為緊張了。有些膽小的同學,不敢再看了,都紛紛地退回去。有位同學神秘的指著木牀下:「你們看看!裏面有一個古井。」膽量大的人,又建議大家爬到下面看看古井裏面的動靜。於是四五位同學壯著膽爬到井旁,井口正被一塊鐵皮掀開,並約定一起往井裏看。

一、

二、三!看!大家一看,臉色都變了。因為每個人都看到裏面正浮著好幾個人頭。第二次再看時,才知道這些人頭都是同學的影像,裏面水平如鏡。正當一些同學在牀下時,牀外的陳同學又移動了素不開關的大門喊著:「你看!魔鬼。」原來那扇門正畫著一幅難看、恐怖的鐘樓怪人。這是以前住在此間的同學亂畫的。把這間房子用黑墨、紅墨水,圈圈點點,繪出各種怪物、野獸,使它幾乎成為「魔窟」。

最後我們談到正題。「昨夜的怪物在何處?」我抬頭看天花板時,怔住了。根本就不是什麼怪物,而是一件草蓆和一個畚箕,草蓆較爛的一頭,絲絲如髮,好的那頭壓在畚箕下,完全像隻大舌頭,中間露出的那個畚箕就是那難看的臉孔。牀洞、古井、棺材經阿婆的解釋才恍然大悟,原來當天約四點半鐘曾有地震,而那副棺材是阿婆的嫁妝。聽說過去的風俗習慣,棺材是嫁妝之一。而那座古井,聽說是以前經營酒廠時為了洗瓶子的方便而設的。

由上面的錯覺、誤會,使我想到世間的種種,人的主觀,往往是錯誤的,我們一定不能過份的固執。

溪邊之緣

離開安寧、純樸、可愛的故鄉,寄居吵雜的城市。車水馬龍,穿梭街上;馬達、工廠、機器,所發出的聲音,真是震耳欲聾。我喜歡靜、喜歡獨思,所以有空我就到郊外去找尋寧靜。有一天,我發現鎮郊有處很幽美,很合我意的地方,那就是靠近北港大橋的溪畔。

這兒有清新的空氣,有平坦的沙灘,綠油油的草木。在這兒,我可以仰望天上變化無窮的浮雲,嗅著芳香鮮美的花草味,數著駕車回家的牛隻。兒時在田間,喜歡爬到草堆上眺望北港糖廠的大煙囪。憧憬著北港的種種;如今到北港來卻喜歡遙望著自己的家鄉。

有一天早晨,像往常一樣,我又騎著自行車到了溪畔。正當背誦愚公移山時,突然有位女孩在沙灘上喊救命。把書一丟,就「奔」到沙灘的那邊去。那時水中正浮著一撮頭髮,我不顧一切地跳進去。還好水不深,抱住他,掙扎了好幾次後,終於將他救上岸來。我問她:「妳們怎麼到這裏來呢?」「我們是要來採黑麥的。」「妳為什麼會掉進水裏去呢?」「因為他見到溪中有朵鮮花,為了想得到它。所以掉進去的。」「這裏太危險了,以後別再到這裏來。」我接著說:「妳家住在那裏呢?」她說:「住在古屋的南邊,請你載我弟弟回家好嗎?」「好的,但妳要幫我推車子。」

路上,我知道她叫丹鳳,正在讀一年級。她家是一間舊式的建築物,很乾淨,外面擦得像新的一樣,大門用個青色大鎖鎖著。她告訴我,她的父母都到宗聖臺那邊做生意,所以暫時載到我住的地方去。她要求著說:「跛腳!請你不要把這件事告訴我的爸媽好嗎?」我生氣的說:「要!你怎麼叫我跛腳呢?我最討厭別人這樣稱呼我的。」「否則,我也不知道你的名字。」「不知道就稱哥哥好了。」她笑了:「你又不是我媽媽生的,怎麼要叫你哥哥呢?」我也笑了,真是天真的小妹妹:「媽媽生的固然是哥哥,然而『四海之內皆兄弟』,比我們大的男孩,都可以稱為哥哥哩!」

輟學威脅

天有不測風雲,人有旦夕禍福。當我唸初中二年級時,叔叔的工廠歇業了,三哥也從此就沒有工作做,家人收入頓少,負擔加重。本來對我的費用早已捉襟見肘了,如今更形困難,伙食費成了一大難題,每次回家要錢,媽媽就得變賣一些家禽家畜。如果沒有畜生可賣,就沿門挨戶去借貸。有一次,伙食費到期了,因沒錢乘車,只好從北港騎車回後厝。我永遠記得,那是一個陰霾密佈的黃昏,我流著汗、喘著氣抵達家門。當我把要錢的事告訴媽媽時,媽媽說:「現在正好遇到收稅期,大家的錢都繳稅去了,借也沒有地方借。」我知道要錢是不容易要到的,但如果沒有錢,我怎麼好意思去住人家的房子?吃人家的飯呢?後來媽媽想了一個最沒有辦法的辦法!將七弟所養的小雞賣掉。這計劃被小弟知道了,他一直哭,他不忍心自己養的小雞被賣掉,更不忍心見到那些還未成熟的小雞被人抓走。我知道弟弟的苦衷,於我心又何忍呢?是故為了籌措費用,為了變賣小雞,弟弟哭了,我,媽媽和幾位家人也都哭了。

每次見到父母為我「追錢」的苦況,內心都是非常的難過。因此,我想要自力更生,以半工半讀的方式來完成學業。

有一段日子,我曾去找尋工作,但要一份工作,談何容易?尤其像我雙腳殘缺,跪著走路的人,誰要工作給我做呢?因此我除了到處碰壁以外,還遭到無妄的批評,說我異想天開。

半工半讀無法如願,家裏又負擔不起學費,所以我另想出一個辦法,即「做一年事,讀一年書」的方法來完成學業。我想:只要刻苦奮鬥,相信終有成功的一天。是故,我又開始找工作了。每天一放學,我就沿門挨戶去求職,只要是電器行、鐘錶店、照相館、美術館、雕刻、銀樓……都進去恭恭敬敬的問:「老闆!你們這裏需要學徒嗎?」「不需要」這句話最常聽到的。房東太太知道我要當學徒時,很有把握的說:「我的妹妹在車站那邊開一家電器行,我去幫你問問看吧?看在我的份上,可能會收你。」我想既然是她的妹妹,只要講一聲,一定沒有問題的。然,事實上並不樂觀。聽說,她妹妹知道我是一位殘腳的人後說:撇開「不好看」不說,如果要他幫忙打點雜,做點事,他有能力嗎?大凡要收學徒的人,都要選擇身體健全的,誰要我呢?因此,為尋找工作,我花費了約半個學期的時間。然而,除了徒勞往返、遭受冷嘲熱諷外,只有留下道令人惆悵的回憶了。

雪麗母女(上)

當我上初二上學期時,房東太太在一次競選活動中發生了車禍,肋骨斷了三根,所以從此以後不能再煮飯給我們吃了,因此由她住在臺北的大嫂(林伯媽)回來接替工作。

有一個登校日,當我步入天井時,忽然發現一位長髮的少女,正在晾衣服,見到我後,馬上跑進廚房。這是她第一次留給我的印象。

開學的那一天,又出現了兩個小孩子,身體都很高很瘦,走起路來,搖搖擺擺,弱不禁風,看了使人生憐。一天到晚都揪著她的裙角,吵著、鬧著。看她一面洗衣,一面煮飯,買菜,整天忙個不停,實在可憐。因此,我自告奮勇的幫她照顧小孩子,陪他們玩槍、玩洋娃娃、玩小火車。放學回來,他們就圍著我,要我講故事,說笑話、同他們玩遊戲,因為這樣我和她熟悉了,她叫雪麗,比我小一歲。

有一個早晨,我從溪邊回來,同宿舍的人大都用過餐了,我不敢說要吃飯,只有藉口到廚房洗手。她看見了我:「你怎麼這麼晚才回來呢?趕快來用餐吧!」我紅著臉低著頭走進餐廳。還好餐桌上,尚有兩位同學在吃,我盛一碗稀飯便縮頸啜將起來。

不久,兩位同學相繼離開,雪麗也正好忙完,所以她盛了飯在我對面坐下。見到她,我的碗突然加重了,筷子也變得十分不靈光,渾身老是不自在。這是我未曾有過的感觸,素稱「好蓋」的我,在她的面前,竟是如此的木訥。吃完一碗後,她立刻站起來:「再吃一碗吧!」未等我開口,她便去幫我盛飯。

吃過飯,收拾碗碟完畢,我們相對而視,傾聽對方的陳述。原來她不林伯媽的親生女兒,她沉思似地說:「養母說:我三歲時就被她收養了,但我認為可能是七歲才到她身邊的。因為我記得很清楚,有個細雨濛濛,海風蕭蕭的晚上,我趴在母親的背上,她沿著海邊一直走著……」我插嘴問:「幹什麼?」「她要把我揹去送給人家……因為我家人很多,生活很苦,所以母親只好把我送給別人撫養。起先她把我送給一個漁夫,因為我太愛哭,所以又還給母親。後來,再送給養母。」聽完她的身世,我很是感動。她不但嘗盡養女的悲傷,而且到現在還不知她的母親是誰?家住何處?我真替她傷心,祝禱上天,早日使這可憐的養女,找到她的生母。

那天,我也向她簡述我悲慘的境遇,從爬的開始到流浪,從再流浪到與雞鴨為伍的獨居生活。聽完我的故事時她更為我泣不成聲,我們因有相同的境遇與苦衷,所以彼此同情,互相關懷,心靈上很快就繫在一起了。

從此以後,我更加努力地去照顧她的姪兒,她也更辛勤地替我工作。她替我洗衣、補褲,為我縫鈕扣,每當我要洗澡時,她就替我燒熱水,幫我提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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