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殷宝滟送花楼会》读后感
关注张爱玲，始于那句“生命是一袭华美的长袍，上面爬满了虱子。”她的生命确如一袭华美长袍，只是我总不能释怀那上面爬满虱子。我多么希望，能在字里行间找到一丝明朗，证明她阴晦幽怨的世界还有我们不曾发现的温婉明媚。我读她的每一部作品，一遍遍，孜孜不倦，并不是深爱那些情节和人物，只是我想更懂她。在我们还不识愁滋味的年纪，就已看透世间的沧桑和凉薄。直到今天，我也面对不可回避的成长，也终于不得不在前行中一次次碰壁，隐忍、乐观、小心翼翼接受社会和生活不经意间抛过来的让人感觉痛苦、失望、屈辱的不定时炸弹。磨平棱角确是一件无比痛苦的事，我同情张，但更多的是羡慕，她甚至纵容她的棱角，横亘恣肆。而我们，今天的我们，即便痛苦，却也无一例外地蜕变成圆球状。
殷宝滟进门时，带来大束苍兰、百合、珍珠兰。张有些诧异，心想，女人与女人之间，又不是探病。殷与张并非熟识，泛泛之交，殷来拜访时送花本属礼貌，无可厚非。可张却顿觉不习惯，她的骨子里，终究还是淡漠的，任何时候都不忘清高孤傲，拒人于千里之外。殷立
在门口，张看她，是极美的，美得落套的女人，大眼睛小嘴，猫脸圆中带尖，青灰细呢旗袍，松松笼在身上。这本是极高的赞誉了，张又说，有一点儿老了，但是那疲乏仿佛与她无关，只是光线不好，或是“我”刚刚看完了一篇6号字排印的文章。或许在张的眼中，光鲜了一生的殷，随着其斑驳的舞台剧逝去的同时，她的美也落套了、疲惫了。
张成了很好的听众，这必定是极少数的情况吧，她那么喜欢离群索居，我差点以为她天生喜欢寂寞。难得殷寄予其如此信任，缓缓倾吐、娓娓道来、声泪俱下。张此时只是个旁观者，站在高处，清楚地、调皮地审视着殷，笔调轻松诙谐。“她红了脸，声音低了下去。她举起手帕来，这一次真的擦了眼睛，而且有新的泪水不停地生出来，生出来，但是不往下掉，晶亮地突出，像小孩喝汽水，舍不得一口咽下去，含在嘴里，左腮凸到右腮，唇边吹出大泡泡。”面对殷的含泪倾诉，张并未表露出其一贯敏感细腻的一面，显然她并未感同身受，即使殷的故事与她笔下的某一个颇为相似。张就这么波澜不惊地看着、听着、想象着，仿佛眼前的女子正在叙述一件再平常不过的事。笔调之浅之轻之平常，就如同午睡后慵懒地窝在沙发里，喝一杯温和的白开水。
爱玲曾与宝滟同校，宝滟在学生时代就是校花，演出过大大小小的舞台剧，收到过形形色色的情书。受尽追捧，出尽风头。可现在，宝滟伏在案前，红着眼对“我”说：“呵，爱玲，我真羡慕你！还是像你这样好——心静。你不大出去的罢？告诉你，那些热闹我都经过
来着——不值得！归根究底还是，还是艺术的安慰！我相信艺术。”又说“我也有许多东西一直想写出来，我实在忙不过来，而且身体太不行了，你看我这手膀子。”宝滟虔诚地相信艺术，为艺术忙碌、周折，甚至损害了自己的健康，所言所语道出的尽是疲惫、悔恨和无奈，此刻她正认真地羡慕着爱玲平静的生活。我们无从得知，究竟是艺术还是爱情使她如此疲倦、对生活不再满怀希望。可那又有什么关系呢？也许，爱情与艺术本就相形见绌，都是不切实际的东西。有时，当你认真地掏心掏肺、倾尽所有时，却顿遭当头一棒，还未感受痛觉，爱情就已消失得不见踪影。胡给张的大概就是这样一份刻骨铭心吧。他成全了她三年甜蜜温婉的幻梦，却让她一辈子颔首低眉地活在他的尘埃里。又有一些时候，恰好郎情妾意、山盟海誓，差一点就要天长地久、执手偕老。这时却有人突然怯懦退让了，谁让爱情有时恰好与道德、体面、善意相悖呢？殷宝滟坚决地割断与罗潜之的爱情，并不是她真的不爱了、放下了，而是在其价值观里，有比爱情更重要的东西。殷同情怀有身孕的罗太太，她说：“我许久没去了。希望他们快乐。听说他太太胖了起来了。”毕竟骨子里温顺善良，她对于自己介入别人家庭的行为深感内疚和不安，虽然仍爱着罗先生，但她又真心期望“他们”能够快乐。宝滟就像一朵即将枯萎的花，疲惫不堪却心有不甘，她心疼罗先生生活颓废、思念成疾，更眷恋着他对她的痴恋和宠溺。“他还是瘦，更瘦了，瘦得像竹竿，真正一点点！”“他有肺病，看样子不久要死了。”她凄清地微笑着，原谅了他。“呵，到现在，他吃饭的时候还要把我的一副碗筷摆在桌上，只当我在那里，而且总
归要烧两样我喜欢吃的菜，爱玲，你替我想想，我应当怎么样呢？”殷的爱情透着无奈的悲凉，她还算平静地接受了这份不完满的爱情。爱玲只能就势劝她，“何不去试试看，也许有别的什么人是你喜欢的呢。”她带着笑叹息了。“爱玲，现在的上海„„是个人物，也不会在上海了！”这话看似指上海留不住多少优秀人物了，实际上暴露了罗先生在殷宝滟的内心仍是不可替代的，只不过她有另外的顾虑罢了。爱玲果然看出她的痴心所向，忍不住再一次发问：“他为什么不能够离婚呢？”宝滟扯着袖口，低头看着青绸里子。“他有三个小孩，小孩是无辜的，我不能让他们牺牲了一生的幸福罢？”宝滟的淡然和良善反而使爱玲发急起来，她体验过爱的美好和残酷，不忍看宝滟暗自神伤，为她本该拥有的美丽日子惋惜。爱玲不惜拿自己当例子，鼓励、启发，只为让她勇敢。“可是宝滟，我自己就是离婚的人的小孩子，我可以告诉你，我小时候并不比别的小孩特别地不快乐。而且你即使样样都顾虑到小孩的快乐，他长大的时候或许也有许多别的缘故使他不快乐的。无论如何，现在你痛苦，他痛苦，这倒是真的。”爱玲这样一说，宝滟似乎意识到自己必须正视问题了。她低下头想了半天，终于说：“不过你不知道，他就是离了婚，他那样有神经病的人，怎么能同他结婚呢？”看到这句时，我不禁想到《呼啸山庄》中的凯瑟琳，她毫无保留的爱着希斯克利夫，当所有人都以为她会放弃一切甚至是生命，跟随这个穷小子浪迹天涯时，凯瑟琳却不动声色地嫁给了地主林顿。面对愤怒而绝望的希斯克利夫的质问，她并没有正面回答爱或者不爱，而是说了一句让他彻底绝望的话“作为女人，我不能失掉体面，没有体面，我不知道怎
么生活。”我开始并不理解宝滟，深爱罗潜之并处处为他担心，甚至连其妻子儿女都考虑周到。却又深思熟虑、百般纠结地表示，就算他离婚了，自己也不能同神经病结婚。这让人顿觉殷的决绝并非由于罗潜之没有离婚，至少主要原因不是。也许，同凯瑟琳是一样的，她虽深爱着一个人，却也爱作为女人的尊严和体面。
宝滟说：“爱玲，你得承认，凡是艺术家，都有点疯狂的。”她用这样的怜惜的眼光看着“我”，使“我”很惶恐，微弱地笑着，什么都承认了。殷怜惜地看着张，说是艺术使她疯狂。爱玲惶恐、微笑、点头。毕竟殷并未说错，张也曾惊天动地的疯狂过，为爱情。只是，她还未斟酌品味爱情的美好温润，就已坠入万劫不复的深渊。带着伤痛和屈辱，踉踉跄跄。难怪她固执地说：生命是一袭华美的长袍，上面爬满虱子。我不确定，她华美长袍上的虱子，是不是那个叫胡兰成的男人留给她的永久的阴郁和幽怨。但我可以想象，一个为了爱情倾尽所有、甘愿低到尘埃里的纤弱女子，屡遭背叛后的绝望和无助。有的人出现在你生命里，只为给你上一课，然后转身离开。胡给张上的这一课，张消化了一辈子，孤独了一辈子。要么就是她从此真正懂得了爱，要么就是她从此再也不会爱了。宝滟说的确实不错，艺术家大多疯狂而偏执。然而，她自己还不是一样，一样的疯狂。是艺术，这不值得的热闹侵占了她的青春与健康，是爱情，让她又爱又怕，犹犹疑疑、反反复复。她的不快乐，源于不勇敢，源于她想要鱼却又放不下熊掌。然而现实是，二者不可兼得。凡是我们得到的，都是我们的付出所换取的。在爱情这场修行里，张比殷勇敢，光是那种不理会天地、豪
迈天真的付出，就不是平凡女子可以企及的，但张却输了，遍体鳞伤、一败涂地。殷比张理性，她觉得自己没有爱玲疯狂，她放弃了和一个“神经病”的婚姻，却获得了自己更为在意的尊严和体面，似乎是宝滟赢了。但爱玲听完他们相识相爱的故事之后，却不无遗憾地一针见血地指出：“我”也觉得这是无可挽回的悲剧了。
爱情，不以输赢论，有时候，结局完满，却仍旧是个悲剧。
若羽2013.11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