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爷”三题——《故乡》《雷雨》《守财奴》备课偶拾 葛胜华
（安徽 葛胜华）
天才的作品总有不少堪称天才的地方。例如人们之间的称呼，这个极不易为人所留意的细节，一旦与作品 中主人公的命运际遇发生关系的时候，大师们便紧紧抓住，大作文章，以此来揭示矛盾，突现主题，流露倾向 ，而且都不是特意地点出，只让读者通过深入阅读去细细揣摩、咀嚼、领悟。
一、闰土唤“老爷”——突出主题
谁能想到，一对亲如兄弟的儿时伙伴在二十多年后相见时，其中的一个竟会向着另一个恭恭敬敬地唤道： “老爷！”然而这是真的，在经典小说《故乡》里。为此作者感伤地写道：“我似乎打了一个寒噤，我就知道 ，我们之间已经隔了一层可悲的厚障壁了。”这便是小说的主题——“悲哀那人与人之间的不了解、隔膜”。 （茅盾）而主题的凸现正是根于那声声极不恰当极反常悖理而又极寻常自然的“老爷”的呼唤。可见鲁迅先生 观察的细致与表达的精深。二十多年前的两个英俊活泼敏感的男孩，虽说一个是“少爷”，一个是“小短工” ，却全然没有什么阶级或阶层的界限，他们一块儿捕鸟嬉戏，说些稀奇古怪的趣事，只可惜未能天真烂漫到底 。二十多年后的聚首，一声惨兮兮又冷冰冰的“老爷”生生地把两个本该是“西窗剪烛”“向灯夜话”的朋友 隔成了两个迥异的世界。一个是“老爷”的阶层，一个是“下人”的圈子，这中间，隔着的应该是推不倒的大 山，填不尽的海，即使是愚公、精卫也徒唤奈何。作者对冷峻现实的理性思索和对隔膜深重的人际关系的无限 凄怆全都化成了中年闰土那声声“老爷”的呼唤。于是读者就不难理解鲁迅先生何以衷心祈求：“新的生活， 为我们所未经生活过的。”
二、侍萍唤“老爷”——展示矛盾
历来的评价是，《雷雨》第二幕最有戏。三十年前的一对夫妻在一个偶然的时空里相逢了，而此时此地两 个人的身份、地位、境遇却有着天壤之别。一个是腰缠万贯的董事长，一个则是贫贱而不幸的女工。女的还能 认出面前的男人就是三十年前的“冤家”，而董事长的周朴园却是无论如何也认不出站在面前的这个饱受人生 磨难的穷老婆子就是自己念念不忘的前妻鲁侍萍。怎样最有效地去展示戏剧冲突，揭露人物内心的巨大矛盾和 痛苦呢？天才的曹禺选择了最深刻含蓄的台词：
周朴园：（抬起头来）你姓什么？ 鲁侍萍：我姓鲁，老爷。
周朴园：（忽然立起）你是谁？
鲁侍萍：我是这儿四凤的妈，老爷。
周朴园：（徐徐立起）哦，你，你，你是——
鲁侍萍：我是从前伺候过老爷的下人。
三句对白，抽丝剥茧，层层推进地交代了人物的身份——我是您府上女佣的妈，一个从前是，现在还是的 下人，揭示了人物之间痛苦万状的关系——三十年风水轮流转，可转来转去还是挣不脱贫贱与富贵，欺侮与被 欺侮、老爷与女佣的关系。这段台词中三声“老爷”应加感情重音，一字一顿、泣血饮泪，将侍萍此时此境感 情与理智的激烈冲突，渴望被对方认出又惧怕被认出的微妙心理，谴责周朴园的不义和无奈命运摆弄的内心矛 盾淋淋漓漓却不温不火地表达了出来。试问，还有什么比得上三十年后一对夫妻重逢时那声声“老爷”的呼唤 更叫人撕心裂肺的？雷电霹雳、骤雨狂风般的人生悲剧，在这里却只盛进了“我姓鲁，老爷”，这不卑不亢平平淡淡而又实在催人泪下的对白。曹禺戏剧语言艺术的张力可窥一斑。
三、葛朗台太太唤“老爷”——流露倾向
正常的夫妇关系，可以相互称名或姓，甜蜜些的，还可以有多种爱称。然而，处在法国资产阶级大革命成 功背景下的葛朗台太太在自己家中还颤颤地称呼丈夫葛朗台为“老爷”，就叫人难以理喻了。从选入高中语文 第三册的《守财奴》一章来看，就从未听到过一个资产者的妻子叫丈夫的名姓或爱称。巴尔扎克这个异常精细 的“法国十九世纪的书记官”就是要通过人物间似乎漫不经心、脱口而出的称谓，来表现自己对主人公鲜明的 爱憎倾向，从而揭示出资产阶级家庭和夫妻之间冷酷无情的关系。
“老爷”这一称呼，具有无可置疑的浓厚的封建性。即使是像索漠这样的法国外省小城，也定然是经历过 拿破仑一世革命风暴洗礼的。否则箍桶匠的葛朗台也就不会那么耀武扬威地登上法兰西新生活的舞台。所以这 既不合“国情”，也不合“时势”的怪异称呼，从一个角度揭示了葛朗台夫妇貌合神离、同床异梦的畸形婚姻 关系，流露了作者对人物的道德评判意识。即：葛朗台是个没有夫妻、没有父女感情的上帝的罪人，他蛮横专 制、冷酷凶残，他一头扎进了钱眼里。而胆敢蔑视人类最正常的道德秩序，他只配下地狱；葛朗台太太则是虔 诚的基督徒，一个隐忍贤德的女界楷模，虽说她现世挣扎在“老爷”的重压之下，但她一旦离开“老爷”，灵 魂是肯定要进天堂的（当然，这也反映了作者世界观的局限）。
综上所论，朋友、情人、夫妇之间一旦以“老爷”称之，那原本美好的一切肯定完结了。闰土之于“我” ，鲁侍萍之于周朴园，葛朗台太太之于葛朗台。所不同者，在闰土是麻木，在侍萍是觉悟，在葛朗台太太是听 从上帝的意旨，但大师们全都抓住了这微妙的瞬间，这让人惊诧莫名的称呼，服务于主题、倾向的流露和戏剧 冲突的展开，同时也引发了读者深刻而痛苦的思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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