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向春风各自愁
邂逅李商隐，是在阜阳的必胜客餐厅。那天阜城空濛，细雨霏霏，但玻璃窗内有暖暖的橙色的灯光，若有若无的音乐缓缓流淌。这样一个美好而忧伤的上午，我多么渴望有个因为懂得所以慈悲的人陪在身旁。结果，李商隐来了，他从绿色封面的《李义山诗集》里、从“楚天长短黄昏雨、宋玉无愁亦自愁“的意境里，一袭青衫、笑容浅淡的向我走来。
其实这已经是我第N次邂逅李商隐了。之前的多次邂逅，要么是在懵懂不谙世事的青春年少，要么是在煮饭做菜灶火未熄的间隙，要么是在南来北去人声如潮的火车上，每次邂逅都是匆匆、太匆匆。唯有这一次，在独在异乡为异客的阜城，我才有充足的时间和机会，试图把这位多情、多才又多舛的唐代才子看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但， “诗家总爱西昆好，独恨无人作郑笺”，情思绵渺、寄寓深遥的李商隐，又岂是我这等蓬头垢面、日日在厨房烟熏火燎的俗世女子所能看明白的？
李商隐，字义山，晚唐著名诗人。和杜牧合称“小李杜”，与温庭筠合称为“温李”，其诗构思新奇，风格浓丽，内容丰富，题材多样。但政治上因长期处于牛李党争的夹缝之中，一生很不得志。
初次邂逅李商隐，是在小学。不知从哪里学到了那两句广为人知的名句：“春蚕到死丝方尽，蜡炬成灰泪始干。”但是，年幼、单纯、如白纸的我一直以为：这是歌颂老师的。当时，老师也确实是这么告诉我们的。
很多年以后，我才知道：这两句诗原来并非是写老师的，它是李商隐以女性的口吻来写爱情的，着重咏叹离别之恨和相思之苦。这是《李义山诗集》无数无题诗中，其中一首《无题》的晗联，它的前面还有两句是：“相见时难别亦难，东风无力百花残。”后面还有四句是：“晓镜但愁云鬓改，夜吟应觉月光寒。蓬山此去无多路，青鸟殷勤为探看。”随着年岁渐长、容颜渐衰，他所塑造的青年女子晓妆对镜、抚鬓自伤的形象，每看一次，都触痛一次我这颗百孔千疮、尘埃密布的俗世心灵。
再次邂逅李商隐，是高中语文课本上的《锦瑟》。黄卷青灯的高中时代，我就读的学校群山环抱，四野寂寂，遗世独立。那个年代没有书籍，没有电脑，没有网络，没有手机，没有短信，甚至也没有老师的讲解。“沧海月明珠有泪 ，蓝田日暖玉生烟。”对此我的理解仅凭直觉，想想看啊，沧海上一轮明月，清清楚楚照见了海中鲛人脸上挂着的泪珠；蓝田的太阳太猛烈了，把美玉都烤出青烟了。我不明白的是；锦瑟，意思是不是在瑟的外面罩了一层锦以防蒙尘呢？鲛人为什么要哭呢？美玉真的会被太阳晒出青烟吗？没人告诉我。
“此情可待成追忆，只是当时已惘然。”这应该是写爱情的吧，很美，很颓废，很忧伤，很迷离，很让我迷恋。青涩如草的高中时代，平凡普通、丢进人堆就再也找不着我却偏偏暗恋上了一个白衣飘飘风华绝代的高个子男生，男生在狭路相逢的楼梯上，在早晨五点钟的空气中，在下着雨的窗边，在青春飞扬的篮球场上，男生如影随形，无处不在。
我自己也知道，这样的暗恋是没有结果的，所以，青涩暗哑的高中年代，《李义山诗集》成了我最好的情感寄托。“刘郎已恨蓬山远，更隔蓬山一万重。”“直道相思了无益，未料惆怅是清狂。”“春心莫共花争发，一寸相思一寸灰。”“曾是寂廖金烬暗，断无消息石榴红”。李商隐这些蓝色情调的句子一次次被写进了我的日记中。
很多年以后，在阜城必胜客餐厅，我才知道：原来，《锦瑟》这首诗并非是专写爱情的，它是诗人晚年追忆往事，不胜惘然的总结之作！其中囊括了丧妻之痛、漂泊之苦、仕途之艰、人生之难等多种情感。文章千古事，得失寸心知。“一篇《锦瑟》解人难”，连王蒙也发出了这样的浩叹。那，如此艰深难解的七律诗又是如何被选进高中语文课本的呢？同样无人告诉我。
看到很多学者说：李商隐的爱情诗其实都打上了他人生际遇的烙印。真的是这样吗？在阜阳整整一年的时间，我一有空就研读《李义山诗集》，结论是：赞同！
历史告诉我们，唐朝是个积极用世的朝代。李商隐自然也未能免俗。虽然他也有“永忆江湖归白发，欲回天地入扁舟”的宏大抱负，但因与王氏结婚而受到牛党的猜忌，一生都没有机会施展自己的政治抱负，也没有获得与功业相随的荣华富贵。“李商隐聪明、敏锐、钟情、脆弱，对于失败、孤独、徒劳、分离、漂泊，”他的感受显然比普通人更为深刻。但晚唐朋党势力太过强大了，“作为一个智者、一个情种、一个自视甚高但时运不济者”，看到秋日凋零的菊花，他盛于酒杯、升于玉堂，不愿使之零落于草莽；面对雨中牡丹，他看到的是“玉盘迸泪伤心数,锦瑟惊弦破梦频。”；看到盘中竹笋，也只能发出 “皇都陆海应无数，忍剪凌云一寸心”这样的悲吟。
如果说青春年少的时光，我喜欢李商隐的爱情诗还很带点“少年听雨歌楼上，红烛昏罗帐。”的味道，那到了碌碌无为、一事无成的中年，最能引发我情感共鸣的就是他的上述咏怀诗了。万里重阴非旧圃,半生时光属流尘。《李义山诗集》，给我带来忧愁也带来安慰与超脱，带来孤独也带来柔韧与平和。王蒙说，诗艺、诗教、诗美是一种美善向上的力量。“芭蕉不展丁香结，同向春风各自愁”，“秋阴不散霜飞晚，留得残荷听雨声”，艳而不淫、怨而不怒、哀而不伤，叫我如何不爱李商隐？？？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