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假言”
浙江师范大学人文学院
傅惠钧
假言，是指语言使用者借托某一人物或者事物的自述来表达自己的思想、观点、情感，以达到特定的修辞目的的一种修辞方式。例如，陈望道先生曾在《申报》副刊《自由谈》上发表过一篇题为《柳宗元要求胡怀琛更正道歉》的文章：
①今日身体略微感到不适意，早上躺在床上看了《自由谈》，依旧昏昏睡去。死友××忽来托梦，说他刚刚遇见柳宗元，宗元很气，说胡怀琛“任意”涂改他的文章，“有损个人的名誉，必须要求更正与道歉”。附来一信，托他转托我介绍到《自由谈》去发表，俾得援例“将此信登出，并自动更正，道歉。”死人也要和活人缠帐，实在麻烦！但既受托，不能不将此信录出寄去，登不登还随编者的便。
原信如下：
《自由谈》编辑黎烈文先生鉴：今见三月十六日《自由谈》所载“来函照登”，知道胡怀琛自以为自己所做文章，威严十足，不许别人评议。若有评议，必须自动更正道歉。如果实行此例，则他人似也应该照样办理。刻查拙著《柳州山水近治可游者记》，其中“石鱼之山全石，无大草木，山小而高，其形如立鱼，在多秭归西”一句。他竟不说理由，妄行涂改。把我原有的一个“在”字用方括弧勾去，又把“西”字断续下句。（见商务印书馆出版《学生国学丛书〃柳宗元文》九十四页）任意涂改，弄得我的文章上下不贯。又同书七十六页，《游黄溪记》的一篇文中，我因为前面已说黄神祠，下面接叙黄神祠之上，即将“祠”字省去，单写“黄神”，说：“黄神之上，揭水八十步，……”他也把“黄神”一字妄加讥笑，说“神字疑是祠字之误。”似此任意讥笑，涂改，我现在认为有援例“要求更正及道歉的必要”。……
我的此种要求，系循例提出，并非故意鬼混。请将此信登出，使他不要以为死无对证，便可任意瞎说。专此即颂
撰安
柳宗元启
三月十六日
胡怀琛“自以为自己所做文章，威严十足，不许别人评议，若有评议，必须自动更正道歉”，然而他自己却任意涂改柳文，讥评柳氏。陈望道对此甚感不满，但他不直言评议胡氏之谬，而假托柳宗元之口来表达自己的意思。构思新奇，幽默扑鼻。
假言的特点是变换角色、借言托事。作者借助特定对象之口来说出自己想说的话。假托的对象可以是历史上的人，也可以是现实中的人，可以是动植物，也可以是其他事物，甚至还可以是神灵佛怪，等等。下面再举一些例子来看：
②孤好比白帝城里的刘先帝，哭老二，哭老三，如今轮到哭自己。上帝啊！俺费了多少心机，才爬上这把交椅，忍叫我一筋斗翻进阴沟里。哎哟啊咦！（赵朴初《某公三哭〃哭自己》）
③弄冬一弄冬，/今年属儿童。/不要你哄，/不要你捧，/只要你懂，——/懂得我们还是小儿童，/不要教成小老翁。（陶行知《儿童年献歌》）
④渴饮颖川水，饿喘吴门月。黄金如可种，我力终不歇。（刘叉《代牛言》） ⑤我默默地凝视着那几株腊梅，它们仿佛也在默默的地看着我。如果那流动的清香是他们的语言的话，那它们也许在回答我了。好，让我试着来翻译它们的语言，你听着—— 假如你想做一棵腊梅，假如你乐意成为我们家族中的一员，那么你必须坚忍，必须顽强，必须敢于用赤裸裸的躯体对抗暴风雪。你能么？……假如你想做一棵腊梅，你必须具备牺牲精神，必须毫无怨言地奉献出你的心血和生命的结晶。你能么？……假如你想做一棵腊梅，你必须忍受寂寞，必须习惯于长久地被人们淡忘冷落。你能么？……我把做腊梅的幸与不幸、欢乐与痛苦都告诉你了。现在，请你告诉我，你，还想不想做一株腊梅。（赵丽宏《假如你想做一棵腊梅》）
⑥1957年8月，我在苏联出世。消息传开，曾经使全世界为之轰动……从此以后，我就成了超级大国军备竞赛场上的第一号种子选手。……
我有飞得快、爬得高、打得准的绝技，具有强大的威慑力量。我的最大飞行速度比声音约快二十倍，……即使对方的预备雷达网在飞行中途发现我，立即准备防御或反击，也已经是临阵磨枪，措手不及了。（《洲际导弹自述》）
⑦你求名利，他卜吉凶，可怜我全无心肝，怎出得什么主意；庙遏烟云，堂列钟鼎，堪笑人供此泥木，空费了多少钱财。 例②作者意在讽刺心术不正的“某公”，但不直说，而是借“某公”之口“夫子自道”。当然，“某公”是现实生活中一类人的代表。例③陶行知先生在“儿童年”来临之际，针对儿童读物存在的弊端，借儿童之口用儿歌的形式表明了自己对儿童读物创作的见解。例④是唐代刘叉写的一首咏物诗，诗人借牛的自述抒写了“人欲无穷，民劳无已”的慨叹。例⑤作者借与腊梅的“对话”表达了自己的人生理念与生命追求。例⑥作者借洲际导弹的自述向读者介绍这种导弹的结构、功能与特点。例⑦是旧时某庙的一幅门联，作者劝人不要迷信，却借佛像之口说出。可见，“假言”可借托的对象是多种多样的。角色变异，是假言作为变格修辞的一个显著特色。作者多半借托不会说话的对象来表达，让语言超脱常规。上举例子中的柳宗元、牛、腊梅、洲际导弹和佛像等都是这样；有时即使假托的是现实生活中的人，说的往往也不是人物自身会说或能说的话，如例②的“某公”和例③的“小儿童”，其实这个“某公” 与“小儿童” 都是虚拟的。
假言作为一种修辞手段，有其独特的表达功能与效果。首先，运用假言可以婉转地达意。作者不直言己见，而变换角色绕个弯来说，就有了含蓄曲折的效果。上举各例无不如此。如例④，作者的慨叹借“牛”之口来抒发，含蓄蕴藉，意趣横生。再如，《报刊文摘》刊登
①的《与九泉下英雄对话录》，作者借刘英俊救下的“六儿童”与“刘英俊”的对话，曲折地表达了对信仰危机现象的看法以及他的英雄观，读来耐人寻味。其次，运用假言还可以达到幽默讽刺的效果。这种效果正是来自于角色的倒置与错位而造成的言语变异。如例①，明明是作者对胡怀琛愤愤不平，却让早已千古的柳宗元出来鸣不平，而作者则袖手立于一旁似乎与自己无关，这是语言与情境的双重滑稽，在游戏式的表述中嘲讽了胡氏的荒谬，别有一番趣味。例②与例⑦的幽默讽刺意味也显而易见。再看下面的例子：清道光年间阮元在杭州重铸秦桧夫妇跪像于岳飞墓前。一游人题联挂于两夫妇颈上曰：
咳！仆本丧心，有贤妻何至若是！ 啐！妇虽长舌，无老贼不到今朝！
作者借秦桧夫妇相互抱怨的口吻出对，幽默袭人，让人忍俊不禁！另外，假言往往赋予无生命的事物以生命，从而增强了语言的形象感和生动性。如例⑥，作者让洲际导弹进行自我介绍，避免了一般说明文的枯燥乏味，大大增添了语言的形象性和趣味性。
假言的使用具有久远的历史。在先秦的文献中就已有不少成功的用例。如《诗经·国风·鸱鸮》就是一首假言诗。其开头曰：
鸱鸮鸱鸮，既取我子，无毁我室。恩斯勤斯，鬻子之闵斯。
全诗以母鸟哀怨的口吻，诉说她在鸱鸮抓去雏儿之后仍然辛勤劳作修筑巢室的艰难经历和哀伤心情。据《尚书·金縢》篇记载：“武王既丧，管叔及其群弟乃流言于国曰：‘公（周公）将不利于孺子（成王）！’周公乃告二公（召公、太公）曰：‘我之弗辟（平息），无以告我先王！’周公居东（东征）二年，则罪人斯得（擒获罪人）。其后，公乃为诗以贻王，名之曰《鸱鸮》。”据此，学界一般认为本诗的作者是周公，诗中哀鸣的母鸟是周公自比，“鸱鸮”是指纣王之子武庚，而“室家”则是指周国。实际上，诗歌是假托母鸟之口，抒写诗人自己的境遇与心情。再如《庄子·逍遥游》写大鹏腾飞，“且适南冥”，作者借斥鴳之口笑之曰： 彼且奚适也！我腾跃而上，不过数仞而下，翱翔蓬蒿之间，此亦飞之至也。而彼且奚适也！
庄子也是运用假言修辞。后世各代屡有用例，如唐代韩愈的《毛颖传》、元代睢景臣的《高祖还乡》等都是运用假言修辞的成功范例。
假言的修辞现象，前人早就注意到。唐代刘知几在《史通·杂说》中就曾指出“词人属文，皆伪立客主，假相酬答”的现象。清代顾炎武在《日知录》中也曾论及“古人为赋多假设之词”，如谢庄的《月赋》写曹植与王粲的对话，其实纯属假托，因为其时王粲早已作古。张学诚《文史通义·言公》下论“假设之公”，列举多例以明“文人假设，变化不拘”。钱钟书先生在《管锥编》和《谈艺录》中多处论及“代言”现象。他指出，《左传》等史籍中写人物语言，即使是“密勿之谈”“心口之语”，也表现得“口角亲切，如聆磬欬”，“盖非
②记言也，乃代言也”，“左氏设身处地，依傍性格身分，假之喉舌，想当然耳”。他把“僖公二十四年介之推与母偕逃前之问答，宣公二年鉏麑自杀前之慨叹”以及上文所举《逍遥游》
③等这类用法均归入“代言”。当然，我们觉得，“假言”与“代言”可相通而不尽同。钱先生所论“代言”其要旨在于“我代人言”，是作者根据特定的情景，特定人物的性格，虚拟人物的口吻，说出人物当时可能说出的话来；而我们所说的“假言”其特点主要在于“我借人言”，是作者出于特定修辞目的，假托特定人物或事物的口吻，说出作者想说的话来。不过无论是“代人言”还是“借人言”都是“虚拟之言”，都是通过转换言语角色来达到特定修辞目的，都需要“遥体人情，悬想事势，设身局中，潜心腔内，忖之度之，以揣以摩”，④方能“入情入理”。因而钱先生关于“代言”的论述，对于认识假言的修辞现象也是颇富启示的。
总而言之，假言是一种历史悠久而且较为常用的修辞手段。值得引起学界同人重视并作进一步探讨。
附注
①见《报刊文摘》1990年1月2日。
②见《管锥编》第1册第165页，中华书局1986年6月第2版。 ③见《谈艺录》第360页，中华书局1984年版。
④见《管锥编》第1册第166页，中华书局1986年6月第2版。
全国事业单位统考判断推理解题技巧：假言命题综合推理题型及解题方法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