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块干干净净的煤》
火车上掉下一块煤，抢在一个孩子的前面，我得到了它。迎面是那孩子不满并诧异的目光，这让我又一次真切地尝到了恶作剧的快感。我无法解释我的行为，就像我无法解释善与恶的临界点的奥妙；我甚至不能解释我又为什么把这块——来自山西阳泉，重量不足100克，形状如同火柴盒似的——煤洗刷得干干净净。
真的，此时的它是如此的干净，携带着最古老的气息，在我的肉手中闪着油油亮亮的光；它又如此的黑，黑得是那么干脆，让人哑口无言，以至于找不出合适的词汇来形容。我拿过一张雪白的纸铺在桌子上，让它在纸上轻轻地滑动，纸依然雪白；用它的棱角处用力在纸上划去，纸上就有了一道像铅笔划过的痕迹，哦！这道蛮横无理的痕迹多么像人类文明史的痕迹啊，——又短又丑，又瘦又黑，开头突兀，去向不明。然而，又是谁把它不由分说地开采出来？又是谁把它从遥远的山西带到山东？不，这对它来说（如果它也有生命和感知）一定很搞笑。亿万年前，当它安静地存在于这个星球上的时候，还没有山西和山东；没有彼国和此国；没有干净和肮脏；没有善良和邪恶；没有勇敢和怯弱；没有朋友和仇敌；没有仁爱和憎恨；没有美丽和丑陋；没有快乐和忧伤；也没有繁杂无用的法律和愚蠢透顶的道德；更没有莫名其妙的圣母玛利亚和讨一切男人欢心的狐狸精„„可是，自从有了人；或者说自从有人发现并利用它们起，就都说它脏。
“脏”这个概念是人发明创造的。以次类推，“脏”没有出现以前，世界和人心是“不脏”的；所以，应是人先把世界和心肠弄“脏”的。否则我们无法解释“脏”的出现，因为上帝创造了万物，惟独没有创造“脏”。然而，如今所有的人均抱怨河流脏，空气脏，环境脏；部分人还指责别人的嘴巴脏，行为脏，乃至灵魂脏。奇怪的是，发明并声称厌恶“脏”的人类却又一直离不开“脏”；甚至，有的人或偷偷或公开地爱着“脏”。比如，我们常常听到诸如“肮脏的念头”、“肮脏的交易”之类的词组；而且每每听之，均露愤愤不平之色。只不过，我们忘了世上一切的“脏”均是人类自身创造的。呵，我等高级动物，求“脏”得“脏”，何怨之有？
我认识一位贩运煤炭的起家的大款儿。记得他当初开着大卡车给人送煤，一天下来，面部除了牙齿是白的，其余地方均是黑的，连他自己都骂自己，脏！如今他有很多的钱，就用火车在省内外买卖煤炭，但他再也不肯靠近那些寿命比他长几亿年的煤了，他认为那些帮他盖了洋楼，娶了媳妇，换了轿车的煤，脏！
再没有比煤的命运更可怜更无辜更悲惨的了，即使是我手中的这一块，一旦被那孩子捡去，只能被填进炉子。
然而，总有人却不遗余力地赞美它，还给它起了个别致的绰号——乌金。说它高风亮节；说它是人类的朋友；说它燃烧了自己，温暖了别人，并提倡我们要培养煤的品格。联想煤的生前死后，即为人所用且总是被人斥为“脏”的宿命。我深深领略到那些高唱赞歌的人的虚伪和阴险。此事，不想则罢，想则可怕。据说，《致加西亚的一封信》这本书，在世界范围内的发行量已达几亿册。其实你只要读过，并认真想想究竟是什么人最喜欢哈伯德的这本书，再想想“燃烧了自己，温暖了别人”的煤，就不感到奇怪了。
一连几天，只要身边没人，我就把玩这块干干净净的煤，我摩挲它，观察它，捉摸它。后来，终于被人发现了，来者是我们单位的通讯员，他大为惊讶，凸起险些掉下来的眼珠子，说：这么脏，你拿它做什么？我说你怎么知道它脏？说着，我递给他。他只是狐疑的看，却牢牢地把手藏在身后。在四分之一小时内，我固执地证明着它的干净，但他始终不肯用手去碰一碰„„
后来，我还是把那块干干净净的煤给了那位每天都来火车站捡煤的孩子。但我不再理会他的惊诧。我知道，早有一个非如此不可的归宿在等着我和它。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