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女孩七岁，有一个大她五岁的姐姐。父母本来是希望儿女双全的，对小女儿的出生虽说有些失望，也欣然接受了。相对于大女儿的安静，小女儿聪明活泼口齿伶俐，自然得到一家人的娇宠更多一些。姐姐从不计较，关爱妹妹不仅是父母的责任，也是她的责任。
女孩上小学那一年，妈妈毫无征兆地体虚昏倒，去检查已是肺癌晚期，医院连手术都不肯做，夫妻俩无奈回乡下养病，将两个女儿寄养在亲戚家里。亲戚家也不富裕，况且也有年幼的孩子，能收留这对姐妹已属不易。姐姐自然担起了照顾妹妹的责任，就像当初妈妈在身边一样，每天的起居学习穿着尽量由着妹妹，妹妹哭着想妈妈的时候，姐姐就无声地抱着她，给她安慰。她们在同一所学校上学，每天姐妹俩带一份饭，姐姐总是看着妹妹先吃，妹妹吃完了她吃剩下的。妹妹还小，对眼下的际遇不是很懂，有时候遇到可口的饭菜就胃口大开，把一份饭吃下多半。姐姐从来不出声催促，妹妹剩多少她就吃多少，没有委屈没有抱怨。数不清姐姐因此饿了多少肚子，妹妹似乎从不知情，姐姐也似乎从没想过要妹妹知情。
妈妈只捱了几个月就撒手人寰，姐姐黯然伤神，妹妹的脑子里装不下生离死别，理解不了大人们的哀恸。这样也好，无心的人少去很多伤感。爸爸处理好妈妈的后事，将两个女儿接回自己家里，未来还长，生活总要继续。爸爸要工作养家，姐姐俨然成了家里的女主人，关心爸爸，照顾妹妹。姐姐其实也是孩子，但不得不早早担起家庭的重担。爸爸早出晚归，妹妹的一应起居都要找姐姐。妹妹一大早非要穿指定的凉鞋，姐姐来不及去找，妹妹委屈得哭鼻子，姐姐千方百计去哄，最后跑出去买了妹妹最爱吃的食物，才使妹妹破涕为笑；上学路上，妹妹不小心摔破了膝盖，当众大哭不止，姐姐条件反射般抱起妹妹，跑去最近的超市买创可贴，清理伤口的时候小心翼翼，每擦一下都看着妹妹的表情，哪怕妹妹皱一下眉也赶紧停止，轻柔得超过母亲。
妹妹对姐姐的依赖与日俱增，可能在她心里，面对的不只是姐姐，那是姐姐和妈妈的合体，一个既有妈妈的温柔体贴，又有姐姐的亲切宽容的人。姐姐写完作业出去玩，妹妹总会跟在身后，当因为没完成作业被批评的时候，妹妹理直气壮地责怪姐姐没有提醒她，丝毫不觉愧疚；而一旁的姐姐，低眉顺眼，腼腆着一句话都不说，仿佛错的不是妹妹，而是她。这之后，姐姐更知道了自己肩上的责任，妹妹的每一件事，也是她的事，丝毫马虎不得。姐姐也还小，她当然知道同学们都是父母眼里的宠儿，整天被家里照顾得无微不至，甚至有不少在父母面前表现得一如妹妹般刁蛮，但是她没有功夫去羡慕或者嫉妒，也无从表露自己的任性。妹妹时时刻刻跟在她身后，各种状况层出不穷，这都需要她去应对处理，她必须收起所有的天真去照顾和庇护妹妹，就像妈妈那样。
爱是这世上最美的花儿，它让很多最朴素的情感瞬间熠熠生辉。妹妹是幸福的，因为她想要无赖的时候有可信服的依仗——不管什么时候，姐姐不会离开，不会厌弃，只要她需要，姐姐就会大老远地跑来，尽力给予她想要的一切；姐姐也是幸福的，因为在她将妹妹的冷暖放在眉间的同时，她的心里也有爱的溪流，暖暖地流着……
2、
每天晚饭后散步，都会碰见这对老夫妻。说是碰见，不过是远远地看见。再具体一点说，是我看见了他们，不确定他们是否也看见了我。
因为遇见的时间不同，老人的状态也不一样。有时候，他们出现于对面的路上，女的坐轮椅，男的在后边推着。细看去，轮椅的边上挂着水杯和折叠凳。不知是推车的老人体弱，还是有意适应生病的老太太，两个人行进的速度很慢，不像是一步一步地走，更像是一点一点地挪。路上行人很多，不时有人从后边追上来，快步超过他们，他们却不急，一直保持着原有的速度，就连步态都不改变。老太太在轮椅里一动不动，也不说话，任由车轮慢慢地碾过路面，身边有草，有树，有人经过，老太太看着，或许根本看不见。老头当然可以看见这一切，却不以为意，他的目光一路向前，猜不出是看着轮椅，老太太，还是前面的路。
河堤下有一片树林，这是他们的终点。河边更清雅一些，但河堤的斜坡阻碍了他们，轮椅上不去。老太太依旧靠在轮椅里看着前边，腰背挺直，依旧不动，不说话；老头打开折叠凳，就坐在老太太身边，和老太太的姿势相仿，腰背挺直，看着前方，也不动，不说话。他们的旁边来来往往着散步的人，却不见他们侧头；显然他们习惯了这样的状态，而不是被什么吸引，因为前方只有树。春天，有丁香开出淡色的花，香气袭来让人心怡，这季节的树，就只剩下了翠绿。树刚栽上没几年，树干只手腕粗细，不粗壮，也不茂盛，有风吹来，树叶沙沙响着，像是帮他们打破寂静。不远处的河堤路上，车来车往，人声鼎沸，甚至有孩子的尖叫，和宠物狗的欢畅，两个人的目光透过树林可以看到这些，只是和他们的安静相比，那遥远得仿佛另一个世界，不知道他们是不是愿意看见。
老头手里拿着随身听，里边播放的是评书。经过他们的瞬间，只听见一个男声抑扬顿挫，不是我熟悉的人，也不是我听过的段落。两个老人的脸上依然看不出表情，显然，评书的情节也不能让他们展露悲欢，也可能，随身听不过是陪伴的一种方式，他们听着，却并没有听见。擅自揣度，老太太的病情不太乐观，虽然看起来不显羸弱，但起码行动和语言功能受损。从她那不再流转的眼神看，她对外界的反应已经很迟钝，老头每天扶上轮椅推她出来，想必需要不少力气。带一个这样的病人出来是不是白费力气？显然老头不那么觉得。他木然的目光里隐隐含着悲戚，但不急不恼，只安然坐在老太太身边，或许，所有的努力和失望之后，他已经接受了这样的生活。不止一次听人说过，不管怎么样，有这个人在，就还是家的样子。老头的心里可能也是这样想，守着病卧的老太太，就像守着他们共同经历的旧日时光。
我无从去猜想这对老夫妻的过往经历，他们看起来和任何这个年纪的夫妻一样平凡。相信他们从没说过关于爱情的豪言壮语，他们只是用几十年的时间生活成了一个整体。爱是一种可以植入血液的语言，哪怕口不能说，耳不能听，两个人都在，就是最好的语言。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