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谓伊斯兰哲学（上）
张承迁2013/1/25 在中国信仰伊斯兰的群体里，尤其是学习过阿拉伯语的宣讲教义的人，很多人认为信仰和哲学是两回事，其实这是一种误会。哲学这个词源于希腊文（philosophia）“爱智慧”，属于意识形态中人类对世界的总认识，也是人类对外界感知的出发点。所以，随着自然科学和社会科学的发展，人类的认识是不断深化的。那么，思想信仰如何与现代知识相协调？
当我们赖以生存的社会在不断发展变化中，我们对社会发展的认识，也必然随之而变化。可是信仰的传承制约着我们，我们无论怎样修修补补，总是不能自圆其说，究其根源，要从我们的经堂教育说起。在经历了唐宋元明，中国穆斯林群体已经逐渐从番坊进入到教坊阶段，大师胡登洲（陕西渭南人1522-1597）也正是在明朝中叶开办了经堂教育，这是仿照汉学私塾的教育模式，然后又从家庭转入到以清真寺内阿訇坐帐讲学的形式，一直延续至20世纪中叶。长达400多年，历经了闭关锁国的封建明王朝，满清少数民族佛教封建社会，以至三民主义中国和无神论的社会主义新中国。中国伊斯兰经堂教育几乎没有什么改变，开学阿訇（‘阿訇达’古波斯语‘教师’）伊玛目海推布（掌教宣讲人）和穆安津（召唤礼拜人）三掌教体制基本也没有什么改变，这源于伊斯兰教有一整套规范的礼仪和特殊的生活饮食习惯，这层保护色一直延续到今。
当经堂教育开始时，虽然以清真寺要比家庭私塾条件好多了，但是教材的选择，并没有经过严格的考量，这在很大程度上受到语言的障碍。为了学会用阿拉伯文念祈祷文，不惜一切时间首先以背诵阿拉伯祈祷文为主，并模仿侨民的习惯反复举办诵经会，以示隆重和扩大影响。而中国社会从汉朝开始把儒家思想作为立国之本，到了隋唐，科举制度逐渐成为入仕的途径，明王朝定都北京以后，儒家思想更近一步发展。在佛学的影响下，朱熹（1130-1200）集大成地建立一个较完备的理论体系，把抽象的理提高到至高无上的地位，认定理先天地而存在，‘即物而穷理’。随后由陆九渊（1139-1193）提出心学，他认为天理、人理、物理都存在于心中，所以心就是宇宙，宇宙就是我心。明朝的王守仁（1472-1529）发挥了以心为出发点的学说，断言心才是宇宙万物的根源，“明本心，致良知”。这些都是在儒家思想框架下的一种延伸，是想补足儒家理论上的漏洞。
穆斯林的信仰有去麦加巡礼的规定，尽管在闭关锁国的政策之下，也有极少数人在侨民的协助下，去到西亚完成这项义务的人，由他们带回的经书中，许多苏菲神秘主义著作自然地流入中国内地。当时的阿巴斯王朝一方面加紧镇压最初的同盟者什叶派，另一方面开展了东西文化交流，在希腊哲学的影响下，穆斯林的学术运动也悄然兴起。伊斯兰苏菲是公元8世纪发展起来的，它们是从埃及亚历山大新柏拉图主义普罗提诺（约204-约270）的流溢说演化而来（即上帝流溢出宇宙的灵魂，宇宙又流溢出人类的灵魂；因此人类的灵魂里有上帝灵魂的成分）。可以说所有的哲学流派，都是人间根据当时当代知识发展的水平猜测的认识，正像中国史学家司马迁说的，“究天人之际，通古今之变，成一家之言”，自古以来，哲学家都是善于思考的人。大哲学家朱熹四岁的时候，他经常观看天空，猜想着天的边儿在哪儿？一般四岁的孩子，只想吃些零食，不会去想一些连大人都不会想的事，后来他成为儒学大师，从事教育讲学50多年。人的追求总要有一种成就感，站在自我的立场上找到一个起码说服自己的理论根据。认识宇宙正是按照这样的轨迹发生发展，所有的哲学家都不乏有一些天才的发现，也可以说一些灵感的接触。但他们不具备使者的使命和身份，影响波及的范围渐渐萎缩以至消失。因为这都属于人间的范畴，哲学就是人间的学问。像宋明理学一样，希腊哲学和西欧哲学都是哲人骚客苦思冥想，推动着思维逻辑的不断发展，更加合理更加接近真理的教道。穆斯林也不例外，也在利用哲学的某些成果，嫁接信仰的理论。
公元八世纪以后，也就是阿巴斯王朝稳定以后，拉师德、买蒙时代，他们大量提倡希腊哲学的引进，尤其是亚里士多德的著作，遍布伊斯兰学术中心。信仰伊斯兰的哲学家出现了，而且大部分都是从自然科学入手，用科学解释自然现象，以理性阐释伊斯兰信仰。形成了完全不同于传述系统的理论体系，阿语哲学一词为侯凯马（智者、哲学家），所以这类学者统称侯凯马派，即阿拉伯哲学家。我们中国穆斯林毫无分辨地把这些人称为伊斯兰哲学家是一个极大的错误。
著名的阿拉伯哲学家，包括以伊拉克巴格达为中心的，肯迪（伊拉克796-873）、法拉比(伊朗874-950)、伊本西那（塔吉克980-1037），和以西班牙科尔多瓦为中心的伊本巴哲（西班牙1082-1138）、伊本图菲里（西班牙1100-1185）、伊本路世德（西班牙1126-1198）、伊本阿拉比（西班牙1165-1240），他们都是精通自然科学的百科全书式的学者，并熟谙伊斯兰教义。像伊本西那他既是哲学家又是医学家，两次担任御医，两次被任命为大臣，在西方他被称为阿维森那；他运用亚里士多德哲学思想来诠释信仰，超出古兰教导的原则，曾被定为叛教者，但他自称为是真正的穆斯林。1980年联合国教科文组织将他与屈原、莎士比亚、达芬奇并列为“世界文化四大名人”，这应该是塔吉克人的光荣。肯迪出生于库法，出身于阿拉伯的贵族世家，父亲是库法三任哈里发的总督；他是受柏拉图影响较深的哲学家，倡导真主流溢说，认为宇宙是真主流出的产物；他的某些说法被穆尔台齐赖所继承，而最为要害的是，他的一些说法则为苏菲神秘主义准备了思想武器；因为他被认定为叛教异端，所以他的大部分著作都被焚毁。法拉比是比较有影响的哲学家，他也是接受亚里士多德思想的泛神论者。伊本西那认为灵魂就是人的潜能，而法拉比则把创造者和被创造者混为一谈，认为人死后，灵魂就归入宇宙灵魂里去，而人生的最高目的是参悟和真主的同一。法拉比对音乐也有很深的造诣，著有《音乐大全》，并创作许多赞美真主的诗歌，成为苏菲神秘主义‘迪克尔’（唱诗）的内容。
公元750年4月26日艾布阿巴斯的军队开进了大马士革，推翻了伍迈耶王朝，唯一逃脱这场屠杀式革命的王族后裔阿布杜拉赫曼于公元756年在西班牙成立了新的伍迈耶政权。鉴于这场血腥革命的教训，阿布杜拉赫曼采取了比较宽松的政策，其政权曾闪烁出巨大影响的文化光芒，出现了一批享誉欧洲的学者：其中伊本巴哲（西方称为阿芬帕斯），也是赞成上帝流溢说的哲学家，他认为真主通过能动的理性流溢出世界万物，物质的最高形式是理性；科学和哲学是认识自然界的唯一道路，也是人与真主所流出的‘能动理性’相联系的唯一途径。他的这种唯理思想影响了之后的好几位穆斯林学者，并为欧洲哲学家笛卡尔、斯宾诺莎奠定了思想基础。他后来去到北非，受到非难，被定为叛教而监禁，1138在摩洛哥菲斯被毒死。
伊本图菲里（拉丁名为亚勒巴瑟）是出生在西班牙格林纳达本土的一位学者，他原是一位医生和天文学家，在研读了伊本西那和伊本巴哲的哲学和医学著作后，写有一本哲理性著作，认为“人智来自于神智”，描写一个居住在孤岛上的“自然人”，不依赖传统，也没有外界的传授，仅仅是自己的接触认识，最后达到认识事物的原理和认识真主。他承认真主创造，并认为宇宙如同人体一样，不同部位起着不同的作用；但是他认为时间和空间都是永恒的，生物是由非生物进化而来。他的哲理性小说被西方认为是《鲁滨孙漂流记》的雏型。
伊本路世德（拉丁名为阿威罗伊），生于（西班牙）安达卢西亚的科尔多瓦。他非常推崇亚里士多德，认为他是最高的真理。主张物质世界是永恒的，它不可能被创造也不可能被毁灭，只在永恒因素上的重新组合。但他同时又认为真主是无始的，是最高的精神存在，是“世界的第一推动者”，真主只在总体上主宰而不是在局部个体上起作用；认为人的灵魂和肉体是不可分割的，个体的结合是暂时的，与身体一同灭亡。他是“双重真理论”的奠基人，认为天启和哲学是不同范畴的真理。天启只能信仰而判断要依靠科学，这有点像佛教，群众只管迷信拜偶像，法师才有资格谈信仰并掌握道理。
伊本阿拉比也是西班牙成长的苏菲神秘主义照明学派的代表，他把神秘主义发展成泛神论、人主合一论和神智论。他既不承认真主流溢说，也不相信真主创造一切。尽管他非常虔诚，但是他不承认真主创造的信仰，怎么能纳入伊斯兰信仰范畴呢？他提出造物主和物质世界是“存在单一论”，宇宙万物与真主是表里的关系，他抓住“安拉是诸天和大地之光，……………..光上之光——安拉引导那意欲的人达到他的光。安拉为人类设置各种比喻，安拉是深知一切的。”（《古兰》24:35）这节启示很清楚，是一种比喻。可是伊本阿拉比和照明学派的人抓住启示中这些比喻的话，大做文章，认为安拉和宇宙本无差别，是安拉显迹的外化，每个先知都是安拉之光的显现；人们要获得本质的知识，只能借助于内心的安拉之光即灵知。穆罕默德是居于先知之首的完人；是安拉在现象世界的代理人、是世界的原因和创造原理。这些都是似是而非的理论，在那个时代看起来有些道理，并成为苏菲的理论依据。以至于影响到我们中国，连普通的家庭里，都知道“五十代传光图”。
经堂教育还有一门“莱玛而提”（昭元秘诀），原为波斯文苏菲诗歌，原著阿拉格（？-1289波斯诗人）由塔吉克诗人贾米（1414-1492）所作注释，舍蕴善（1630-1710）翻译成中文。这是秉承阿拉比泛神思想在中国经堂的具体教材，广泛宣传“天人合一”，“如果不是你，我绝不造化万物（阿拉格序言）”。
可以想象，这些违背《古兰》启示的思想语言，就在我们的经堂上、阿訇之间堂而皇之大行其道，伊斯兰世界最高贵、最重要的经典，神圣的《古兰》启示，首先被传说的资料诠释，然后被源于希腊的苏菲神秘主义所笼罩，结果是什么呢？民众的宗教狂热惯常地拒绝理性，最终滑入荒唐的迷信当中。如同我们穿衣服，当把第一个纽扣扣错了，这个衣服无论怎么穿，都好看不了。所有宗教当它失去内在的理性力量，结果就是奄奄一息地萎缩下去，再不然就是诉诸暴力，企图用暴力推行意识形态的改变，悲剧就会层出不穷。
伊斯兰信仰认为时空都是真主的创造，它们是永久的，唯一的永恒只有独一的真主。“你说：安拉！是独一的；安拉是永恒的依托；他不生，也不被生；无一与之对等的。”（《古兰》112:1-4）生物是真主的创造。“隐昧的人们没有看见吗？我从水中创造一切生物。他们不相信吗？”（《古兰》21:30）上述哲学家都是从小背诵《古兰》启示的人，这些启示他们没有见过吗？他们跟着亚里士多德的思想跑，真主既不生产，也不被生产，宇宙中一切都在被创造之列。“他创造一切，并使其匀称，他注定一切，而后引导”（《古兰》87:2,3）是真主的话可靠，还是亚里士多德的话可靠？再伟大的哲学家也是人，我们人类所生存的地球属于太阳系，而在银河星系里类似太阳这样的星系，还有一千亿到两千亿之多，一个人在诺大的被造中，连蚂蚁都不如，人的智慧在真主的引导下，无论发展到怎样的极限，也没有资格讨论真主创造这一巨大尺度的问题，提高一点认识是可以的。至于生物出现是怎么一种形式，可能有某种进化过程，对此并无定论，因为人类的认识还有待于不断深化。
综上所述，这些不能说不是伟大的哲学家们，但都是阿拉伯哲学家，不能把他们算作伊斯兰哲学家。凡是冠以伊斯兰的名义，必须以《古兰》启示的教导为核心，否则，只能代表他的民族和他自己。当然我们和这些哲学家以及亚里士多德相比，大概还赶不上他们的一节手指，我们也不会不自量力地去批评什么，但是我们要保持对真主和《古兰》的信仰，因为“我们唯独崇拜你，并只求你祐助”（《古兰》1:4）
这些哲学家为什么会走到这种地步？缺乏氛围吗还是缺乏宽松的条件？他们从小就背诵《古兰》，又是在穆斯林上层社会环境中长大的，比先知时代优越多了，最最关键是出在我们对古兰启示的诠释上。毫无疑义，古兰是真主的启示，在六大信仰中，我们信仰真主独一存在，信仰真主创造一切，决定一切，这是神圣而不能打任何折扣的。信仰来自于真主启示的经典，当然也不允许打任何折扣，可是我们却把人间注释和真主启示一并看做神圣不可侵犯。任何人的注释都是人间产物，人的话能占有多大比重这是谁都可以看出来的，这还需要辩论吗？而泰伯里的《古兰经解总汇》是集一切传说之总汇，使一切正确与不正确的以及无稽之谈，泥沙锱铢全面泛滥，而所有学者必须以他为圭臬，稍越雷池一步即大逆不道，创制的闸门从此关闭，连思考也一并关闭。和佛教一样，死了人就念经，中国人如此，阿拉伯人更是如此，一念就是四十天，谁也不问一问这样有什么用？《古兰》本是人类生活的指南，死人爱听这些吗？真主也绝对不会喜爱人类这样做，真主启示人类目的是什么？“你说：世人哪！出自你们养主的真理已来到你们；无论谁接受引导，这是他自己获得引导，无论谁走入歧途，那迷误确在他自身，我不是你们的管理者。”（《古兰》10:108）“他把智慧赐给他意欲的人，无论谁被赐给智慧，他确实被赐给了许多的恩惠，除去理解的人外，没有人会想到。”（《古兰》2:269）“除安拉意欲外，你们不会意欲。安拉确是深知一切的，明哲的。”（《古兰》76:30），关闭创制的门，这在当时的社会环境中，不允许创制是可以理解的，因为派系斗争太激烈了，争创哈迪斯就已经不得了啦，所以一切都采取守势，这也是为了避免乱上加乱。
可是这一关就是一千多年，对《古兰》的诠释完全停滞在泰伯里《古兰经解总汇》的水平上，一般信众反正都听阿訇的，而且信仰真主，不论在知识阶层还是普通信众，自然逐步形成自己信仰的概念。但追求知识的，即所谓文化人士则苦恼极了，他们不愿意放弃信仰，但既说服不了自己也说服不了别人，于是敬而远之，或不闻不问；或双重标准，各行其道。中国穆斯林面对语言的障碍，更是困难重重。于是出现两极分化的现象，有信仰的缺乏中国文化，具有较高中国文化的又缺乏伊斯兰信仰。今天的知识分子，若想了解信仰，那么好吧，从阿拉伯字母开始学吧！什么时候能学明白？那就看你自己啦！（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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