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死与轮回
景幼南
欲知轮回之有证,当先明生命总数之不增不减。欲明生命总数之不增不减，当确定生命之具有绝对单位。
此所谓生命兼指心理势力生理势力乃至物理势力言。此诸势力虽高下各殊，而其有绝对的单位其一。心理势力之绝对单位，为吾人所能直接经验者，即吾人之自心是。吾人之自心，虽亦可以意分为幢幢往来之各种情态，然终不失其一贯性。吾不能剖吾心之一部分以与他人，亦不能取他心之一部分以合于我。若夫师弟授受，不过增上引发之譬辞。师以学问授弟，师之学问不以是而减，所谓“既以与人己愈有”者是。又若通常所谓“举国一心”，“母贰两心”等，亦皆关系疏密志趣同异之譬辞，非谓真能合多心为一心，剖一心为多心也。吾前所读书所做事，吾今能忆之。吾今所读书所做事，吾将来能忆之。虽不能尽忆，而其前后绵延之关系，绝不可与二心间之互相影响者次比。此之谓“人格之统一性”，直接经验所昭示，有不容否认者。
所谓生理势力物理势力，实不过较下等之心理势力，已详前宇宙哲学中辩心身关系篇。生理学上之细胞说，物理学上之电子说与量子说，皆足证明层次不同之下等势力，亦各有其绝对单位。抽象的空间，可以分剖至无穷小，扩充至无穷大，以其本无不可再剖之绝对单位故。具体的细胞与物质，其扩充有一定之疆界，其剖分尤有一定之限度，超过一定限度时，则其势力非潜伏，即转移他去，以其有不可再剖之绝对单位故。 各种势力既各有其绝对单位，而不可分合，此绝对单位之总数，自不可增减，以少者既不可变而为多，无者既不能变而为有，多者既不能变而为少，有者既不能变而为无故。物理学上势力不减之律，亦为各种势力，只有隐显与转移，而不能由无而有或由有而无耳。推隐显转移之说，可以解释一切高等势力之变化，以详宇宙哲学中辩身心关系篇。生物学上，发现生物愈进，体中所含细胞愈众，生殖力愈薄弱，亦可为生命非可为无限增加之证。生命总数之不增不减，不分不合，不从无而为有，不从有而为无，既如上说，然而生生死死，终古不绝，此增而彼减，此聚而彼散，以理推之，非轮回流转而何？天下事固有人皆不能见，而以理推之，确乎不可易者。譬如月绕地球，东升西没，吾人所见者，唯东升之月与西没之月而已。其西没之后，东升之前，绕地与否，固无人能见之。今日东升之月，果仍是昨日西没之月否，亦无人能证之。然而月绕地球之事，科学家未有谓为无证而不信者，岂不以地球之月之总数只一，不增不减，不分不合，不从无而为有，不从有而为无，因而推知其流转之事载？生命之流转亦犹是耳，东升者，托胎更生也，西没者，命尽而死也。西没之后，东升之前，则佛法所谓中阴或中有也。
庄子齐物论有曰：“昔者庄周梦为蝴蝶，栩栩然蝴蝶也。自喻适志否！不知周也。俄然觉，则蓬蓬然周也。不知周之梦为蝴蝶否？蝴蝶之梦为周否？周与蝴蝶，则必有分矣。此之谓物化。”此梦虽非轮回，而轮回之道亦可借以说明。当其为蝴蝶，则不知己之为庄周，喻通常之轮回，每尽忘前生之事也。蝴蝶梦周谓蝴蝶固为心境，庄周亦是心境，乃至无往而非心境也。则必有分，喻前后经验不相衔接，恍如隔世两人也。天下必忘而不能忆之事多有，然而不能径谓之无，譬如吾人处母胎九月，此九月中所做何事，所觉何物，今皆不能自忆，亦将谓此九月中之生命精神，不足信乎？人胎之初，尚不能忆，况人胎之前乎？一生中之事，尚不能忆，而况一生之初乎？
或者引生物学上生殖细胞之说，来相责难。谓生殖细胞，实一切高等生命之种子。其未生前，固可依附母体而存在。其既生而死，安知不遂因死以消减？应之曰，假令生命种子虽曰不增，而可减者，则世间生命，早应减尽，今日不应更有生命。所以者何，世界自无始来，已有无量无边年月，假定以一年减一生命，已应减去无量无边生命，而况生命实非无量无边之物乎？
复次，生殖细胞，谓能为高等生命种子之缘或所依则可，谓即是高等生命之种子则不可。且即为缘或所依，亦男女交媾以后事。盖细胞之自身，亦有其生死或轮回，绝不能自无始来，即永为高等生命之缘或所依。若谓未交媾前，已为高等生命所依，为问其所依者，为父之胚胎细胞，抑母之胚胎细胞？若惟依父，应不待母。若惟依母，应不待父。若兼依父母，则是二生命合而为一生命，或一生命分而为二生命。推而上之，父未生前，为依祖父之胚胎细胞，抑依祖母之胚胎细胞？母未生前，为依外祖父之胚胎细胞，抑依外祖母之胚胎细胞？由祖而曾，由曾而高，分合之数，愈益无穷。是以无穷生命，合而为一生命，或以一生命，分而为无穷生命也。据诸前说，岂复可通？
或又谓眼见下等动物或细胞，有由一个体，分而为多或由多个体合而为一者，安见生命之必不可分合？应之曰，谛观察之，其分合之后，性质必大异于前。下等动物之分裂也，其未分之前，生理状态，日趋衰老，既分之后，则日就少壮。生殖细胞之媾和也，其未合也，心理作用，终于混沌，既合之后，则日就高明。此种能力之突变，非有外来能力之转移，断不足以解释。请为之喻曰，人之假诸细胞而成身，犹之国王假诸国民而成国，国王之生命，固非国民生命之总和，亦犹人之生命，非诸细胞生命之总和也，若夫病菌之侵入，蛔虫之寄生，盖犹敌军或侨民之侵入或寄生，不可与本国人民次比也。细胞之新陈代谢，盖犹国民虽日有去来，而国仍无恙也。人死而身坏，盖犹王他去而国不立也。有因王去，而全国人民亦四散他去者，喻如高等动物之死，其细胞亦随之就死。有因国灭而他人掠其领土者，喻如尸坏而生蛀虫。有因王去而其国分裂为二者，喻如蚯蚓之分为两段而皆生。若夫男女交媾，而别有高等生命，自外来投，亦犹两国合并，而别戴一王，或王及后，剖符裂土，而封太子为王耳。岂谓两国民或无量国民，相加而成一王，或一王而可裂为无量国民载？善取喻意，斯在读者。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