爷爷是个英雄。
大家都这么说，因为他参加过两次世界大战，后来又在消防队服役了三十年。没人有他这么好的精力能够在退休后还继续做协警——最有力的证据就是他得过法国最高荣誉军团勋章。
小时候，只要我怯懦的蜷曲在他书桌哭泣的时候，他都会把荣誉军团勋章给我戴上，捏着我的小手指去抚摸五个金色皇冠和拿破仑皇帝的头像。其实我不喜欢那块冰冷的金属，而更愿意抚摸吊挂它的红色丝带，那上面绣着一匹奔腾疾驰骏马纵身飞跃的一瞬间，它姿态是那么舒展而美丽，让控制我眼神和思绪的时钟在那一刻久久的停留。
爷爷，这是你战争中的坐骑吗？它真美！
哦，不！孩子，我打仗的时候什么也不骑。我只是一个军乐手，扛的是萨克管不是长枪。身上唯一能致人于死地的东西就是一把91毫米的军刀，在军乐团不是人人都有这东西，因为我做饭的手艺不错，他们指望着我能在某个空档做一顿有鱼子酱和红烩肉杂拌的美味，可这把刀只在一次切洋葱的时候用算是当过厨具，其他时候都用来开罐头和分面包。
他们都说你是英雄，英雄就应该挥舞长刀骑着大马，把军旗插在炮火纷飞的阵地上。
哦，不！孩子，我打仗的时候什么也不是，我只是一个胆小的孩子，那时候每当听到阵地上的枪声响起炮声隆隆，我就想像你现在一样卷曲在那顶灰色帐篷的木板床下，掀起军大衣的领子来阻挡一声声恐怖的嚎叫。可我哪儿也去不了，我只能炮兵征地后军乐纵队的队列里等待着指令。我把每一个音符用力的吹出，然后看着它们被呼啸而过的炮声撕裂。你知道吗，孩子。那个时候，我觉得自己是那个战场上最卑贱的人。
爷爷，卑贱的人是不会得到勋章的。可你得到了，你是个英雄。
哦，不！孩子，英雄的勋章都是被刻在身上，我只是一个追寻它的人。
1916年的春天来的是那么迟，马尔斯河的河水夹杂着冰块和鲜血湍急逃离被炮弹毁灭的山谷。整整两天两夜，法德两军就像两头迷失的怪物相互撕咬着，马尔斯河的白天被黑烟和沙尘笼罩，马尔斯河的黑夜被爆炸和火光照亮。即便是喘息的片刻，怪物的轰隆依然在耳畔回荡，它低沉的吼叫也使大地震颤，让茶杯中水纹惊恐的四散而开。
我整整两天没有合眼，唯一的进食就是啃了一口赛维里安背囊里的黑面包。这是前天进攻开始的时候，我从厨房偷偷切给他的，他说希望还能能有点啤酒。我只好告诉他补给要后天才到，我到时候会给
他预备好的。他很高兴，把面包小心的用纸裹好放进背囊：到时候再吃个痛快！
昨天他被血肉模糊的背了回来，背他回来的士兵被上校狠狠的教训：这种救不活的人你只需要把他的枪背回来，现在是战争，你死我活的战争。我们的食物没了，药品没了，弹药也快没了。背回来就算是活的也救不了他，只会再浪费我们一颗子弹！
我不知道赛维里安是否是听完了这番话才烟气的，他眼睛微微的闭着，我总能感觉到他睫毛的颤动。夜里，我把背囊的黑面包拿出来，掰了一小口放进他嘴里。我自己也吃了一口，我嚼啊嚼，它却在咀嚼中越来越坚硬。最后我强忍着把它咽下，一直没有哭泣的眼睛被噎出来两行热泪。
第三天，食物越来越少，弹药越来越少，士兵越来越少——多的只有尸体。德军在我们稀疏的回击中感受到了这些，他们肆虐的开始狂笑，更多的炮弹倾泻过来。很显然，德国人的储备是充足的。临近中午，德国人的活力降了下来，很显然，他们开始了午餐时间。上校钻出掩体，拍去身上的尘土。嘴里咒骂着要用炮弹给德国佬的浓汤加点鸟粪。
中士，马上把所有大炮对着东北方向胡瓦利山丘。记得推近一点，要让德国佬抱着屁股躲到晚上。明天我们的补给就会到。今天下午无
论如何要守住这里。
是！～～是所有大炮吗？
对！所有！把西北面的几门也拉过去，那边我打赌不会有德国佬。那里要有德国佬也会早就被憋疯了，不会安静这么久的。
是！～～可是，炮兵人手已经不够了。
把军乐队和厨房的人叫上。不干的就交给步兵排，让懦夫去凡尔登看看绞肉机就会知道这里当炮手简直他妈的是在渡假。
拉着大炮在满是弹坑的山腰向东北面转移。右手还有在赛维里安脸上沾到的血迹，我心神不宁的一直的大量着。中士很显然没注意到我的恍惚。大炮到位后，他麻利的给膛装上炮弹，牵过拉炮闩的绳子交到我手上：听着，等下听我的指令，我说发射，你就拉它。知道了吗？拉一下就可以了。别担心，一个下午不会让你以后听不见号声的……记得每放一次都要把把方向调整到东北……
他还没交代完，一颗炮弹在前方50米处落下。我们全都麻利的应声匍匐下去，我们全都把这个动作做的很标准的，和教官训练的一样——如果我手里没有那根拉大炮的绳子的话。
我拉响了反击的第一炮，只是方向不是上校指挥的东北胡瓦利山丘，而是西北斯潘库尔森林。
我蒙了，喃喃自语道：我打偏了……
中士跳了起来：你他妈的当然打偏了！等会德国佬的炮弹可不会打偏，都会跑感谢你的提醒！
上校也发疯似的从一个弹坑里爬出向我冲过来，一把推开中士，用它巨大的手掌抓起我的衣领。教训我的言辞却迟迟说不出来，右手握着一只勃朗宁手枪不停的挥舞。
他手突然停住了，眼神的凶光变成了迷惑的游离。是的，炮弹飞出去十秒钟却一直没有爆炸声的回响。他扭过头看着斯潘库尔森林的幽暗沉默的群山。慢慢的松开了我的衣领。
一声沉闷的爆炸声从地底传来，接着又是一声、又一声…… 连绵不绝……
越炸越欢快……
后来我去过中国，在过中国新年的时候满城的爆竹齐鸣总能让我想象起一些这时的情景。
森林上空飞起成片的鸟儿，背后冒起股股浓烟，黑火药的闻道随风飘散……
很快我们就明白，那一定是个弹药库——一座最倒霉的弹药库。 那只躲藏的德意志怪兽我被刺瞎了双眼，每一次挣扎都被加速它的灭亡。在它绝望怒吼的最后，我感觉的到巴黎的人们也在此刻和我们一样狂欢着。
上校把我和中士一手一个的抱得紧紧的，在我快踹不过气的时候，又感觉清风拂面而来，我已被众人高高的抛起……
后来我才了解到：这发打偏的炮弹鬼使神差地偏到了斯潘库尔森林中一座重要的德军秘密弹药补给基地，它成功地穿过狭窄的通风口
直捣弹药库，引爆了基地所储备的全部弹药． 这发炮弹造成了第一次世界大战中最大的一次爆炸．德军60多万发大口径炮弹和其他数十吨弹药销毁得一千二净，连一发臭弹都没给德意志帝国留下．于是．德军阵地上无数门大炮张着饥饿的大嘴成了一堆堆废铁。此前还焦头烂额的贝当元帅喜出望外，抓住时机大举反攻丧失了炮火支援的德军阵地。于是，能征善战的德军在凡尔登绞肉比赛中败下阵来。凡尔登的战争直接决定了第一次世界大战的最后结局。
在爱丽舍宫为我颁发最高荣誉军团勋章的时候我一直低着头，内心感谢着上帝，感谢他把结束战争的引信交到了我手上，感谢他让我回到了挪奈曼的家，感谢他收留了赛维里安的灵魂和给他妈妈留下了另外一个孩子……
孩子，你知道吗，我配不上这枚勋章。命运把荣誉给了我，我却无法归还给它，我只有用一生去追随它。
